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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2章 一首灾人哀,一龙现荒唐

“呦吼!这小子有吃软饭的资质嘛!咔擦咔擦——”老者大大咧咧地盘腿坐在龟山前,一边嚼着鱼篓里的生鱼,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小白脸一个。他也不是很好看啊?凭什么?!嘎嘣——”

“人家好这口呗。”大地在他身下自愿化作矮凳,托着他完美的身子。优雅的坐姿浑然天成,让人忍不住想要多看几眼。先前说了不吃鱼的他,此刻手里握住一串烤鱼,吃得津津有味,笼罩着的黑雾上都沾染了几丝香油。

“话说回来,小白的好运已经超过运气的范畴了吧?她身上的气运可不是能用一个强来形容的。你有没有动手脚?”

老者弹去了胡须上的鳞片,又舔了舔沾在指尖的鱼血,掏出一根鱼刺剔着牙,神秘兮兮地说道:“不知道,不可说,不能说。反倒是你,没给那臭小子身上做点手脚?”

“你脑子是不是太久没活动生锈坏死了?”他无情地翻了一个白眼,屈指一弹,毫不客气地将串起一条鱼,一边慢条斯理地烧烤,一边轻骂道:“他是原初之人,连前世都没有我怎么动手脚?我找到他的时候就已经定型了。”

“对了,我把这茬给忘了。不过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原初之人了,我都以为他们已经被天地遗忘了。”

“怎么会呢。原初之人作为天地自然诞生的人,和你们先天妖兽一样属于天生地养,被镌刻在了天地的本能里。如今他们数量变少只是因为六道之人道过于充沛,数量就显得很少罢了。”

说着他掐指算了算,推演道:“九州近九十万万人口,全鸿蒙大概也有个一百二十万万的样子,原初之人的数量应该不超过三万。离我们最近的一个在豫州,刚出生,书香世家,有兴趣吗?”

“嚯哦!按照你们人族的说法,这娃娃高低得封侯拜相啊。你舍得让,书院那群老学究也舍不得啊。再说了,我要一个原初之人干什么?养小孩很累的。”

“说得你养过一样。”面对嫌弃至极的又一记白眼,老者不以为然地笑笑,顺着他方才说的方向看了过去,在见到那个刚刚被放入斗中清洗的婴儿时,发出了一声质疑。

“女孩?呦呦呦,这可尴尬了。九州至今还没有过女子拜相的先例吧?话说,九州这边重男轻女的风气怎么样了?我记得以前还挺严重的。之前一个小后辈还和我抱怨过河里山里女婴太多,他靠着收养她们都修成功德金身了。”

“这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他没好气地抱怨了一句,旋即又沉默了。组织好了语言,才幽幽开口道:“这些年,在合欢宗、书院,还有像玄女宫、百花教一类的宗门的努力下,情况好了不少。但……”

“懂了。”老者已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脸上不知何时也已是愁云密布,“就跟妖兽里那屡禁不止的弃养风气一样呗。能治标但治不了本,是吧?”

“是啊。别说女孩,在更加贫困一点的地方,小孩出生是商品货物,是奴隶,甚至是……口粮,就是不是人。唉!有时候吧,人还真不如妖兽,灵智开明又怎么样呢?做出这些事反而更加残忍,不是吗?”

“……”

这是一个沉重的话题。哪怕是到了他们的境界也会有解决不了的事,妖兽本能算一个,人族陋习也算一个。千万年来,不是没有人或妖做过努力,但始终都是治标不治本。

究其原因,在这个朝生夕死,处处都充斥着意外的鸿蒙,没有什么比生存更重要。当个体的生存都无法保障时,谁会去在乎后代的繁衍呢?说到底,妖兽的问题和人族的问题都是一样的——都是为了生存做出的选择。

人族昌盛一点,情况比妖兽略好一些,但也没有好多少。在没有修炼因素的干预下,男子强盛,更容易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而且本身也是支撑家庭的劳力。以家庭为基础的生存方式,至少从表象上没有妖兽这么残酷。但……

本质都是一样的罢了。

只是人族的团结让他们能相互依持,因此对危机的处置更加游刃有余,加之人族独有的自上而下的社会结构,将一部分生存压力分散,仅此而已。而这,也是后来森罗的妖兽热衷于建立与人族类似的妖国的原因。

但当真正遇到生存危机时,男与女,人与妖兽,没有任何区别。

在尚未加入九天宫,还在红尘游历却意外经历了九州黑暗的李之玉,曾经写下过一首被历朝历代视作禁诗的诗歌。但在九天宫,每一个弟子在前往红尘历练前,都必须理解这首长达千句的叙事诗。

在此节选部分:

岁大饥,仙不仁,犬相追,人互食。啃肱股,剁白腹,削乳肉,砍肋骨,时人高悬市坊中,黎民何比盛时豚?

江河无情浪波侵,豫荆浮尸满蝇蚊。昔日良田成湖泽,穗死麦亡牲不存。曾有夫妇携孩童,闻说海州有粮生。当家卖田再售屋,换得钱资三百枚。苦愁路途遥不及,阿公挥刀向始龀。阿母悲泣久绕梁,换得一儿屠下存。孩童骨瘦人消黄,不过卅斤八九两。腹换一盅石杂糠,三肢风腐做修扛。阿弟不知姊何往,唆食盆中肉成酱。阿娘屡呕又反吞,苦成佐料泪做汤……南行百人皆同乡,视得左右全储粮。两地相隔有万万,无不烂脚腿成疾……

呜呼!沿途妖兽存同亡,白眼血口狩于野。仙修相争不涉凡,何知余波杀业盛?上有赘者居高楼,掩门不知世艰辛。厨中酒酸白肉臭,宁可喂畜不予氓。逃荒避难可称人?鬼形黑肤皆残伤!流途行中有鬣随,待得身死无坟堆。犬食四肢疑弃腹,开膛始知尽是土。偶有修士赈荒灾,洒米扔粟似戏狗……

我观高官衣华丽,内脏腐臭心肮毒。我闻修士力超凡,避得凡俗自抱团。我见难民不成人,何处可往使心安?我感己力过薄单,庇得百众千遭难……

呜呼!哀哉!呜呼!悲哉!问得匣中三尺锋,可斩饥荒振廪丰?作得此诗警后世,挥泪取名《灾人哀》!

……

不知为何,李之玉那首《灾人哀》突然在他心中浮现,一同浮现的还有愁容。对视而去,老者脸上的表情同样算不得好看。两人相视一眼,不由得齐齐叹气,苦恼的乌云笼罩在他们上方,就连天色也受到影响。

乌云蔽日,残阳如血。

这并非无妄之愁,不是空穴来风,更不是什么杞人忧天。到了他们这种境界,心中的一点妄念都会在未来变为真实,同样的当未来发生些许变化时,也会以各种方式提前在他们心中发出预警。

而这一次的未来,与他们的心绪无关。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老者挥手散去了脸上的哀愁,安慰道:“我能察觉到的时间大概还要一百多年,我多操点心,防范于未然。”

“也只能这样了。我推演出的时间比你短一点,应该在这一百年内,但还有一丝生机。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他叹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如果那位在就好了,有他在哪里会有饥荒发生呢?”

“上德富民丰饶仙尊?”

“是啊。”

提到此人,老者眼中也透露出几分赞赏,感叹道:“继远古救世之圣,近古三教之圣外,他应该是最有资格被称作圣人的存在。他现在在哪?有机会的话我也想请他去森罗,处理一下那里的问题。”

“哪里有饥荒哪里就有他。你说这个世上哪里最贫瘠?”

老者恍然大悟,眼中的敬佩更盛几分,忍不住啧啧赞道:“真大义也!面对这样的人,纵使是三太也舍不得对其下手吧?”

“岂止啊。”他笑道,讲起了一段听自九天同僚的趣闻,“据说他北上的时候,三太不约而同地从沉睡中短暂醒来。为了保护他的人身安全,更是直接派遣了他们手下最信任的仙境魔族贴身保护。”

“加之他北上时九州负责保护他的仙人,一共有四个仙境强者在他身边。不仅如此,三太更是给了他在穷荒最高的礼待,不仅允他在穷荒来去自如,而且其地位仅在三太梼杌之下,若有魔族侵扰,就地格杀,仙魔勿论。”

“厉害。”老者啧啧称奇,心中一时难耐,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请这位有丰饶之名的仙人一聚。就在此时,两人突然收敛了平静与笑容,不约而同地抬起头。

昏暗的天际,血色与蔚蓝分明,那道影子像一把利刃,分开了天色的平衡,径直冲向龟山。

他皱眉不语,身边的黑雾弥漫四野,遮天蔽日,掩息绝声,还顺带替身后傀琦等人完成了遮掩。身处雾中的她们,对此毫无察觉。老者也缓缓站起身,指尖缠丝,鱼线被编织入乾坤,将这一方天地隔绝开来。

雾中一切如故,雾外空无一物。雾气缭绕,转瞬即逝。

如彗星坠地,有尊灏毫不遮掩地砸在地上,引发了一场波及三郡的地震。他环顾四周,掌中灵光内敛,一颗龙珠被他攥在手中,一同出现的还有一个饱经风霜的声音。

“吾孙,唤吾何为?可是龙宫遭袭?可是禁忌有失?”

有尊灏看着龙珠中的老朽战龙,这个与他血脉相连的老龙此刻有些疲惫地睁开眼睛。可他还没等到回答,有尊灏已请出一杆骨笔,口中忽吟道:

“祛其三魂,褪其五身,三尸消亡,三花尽斩,胸中五气,尽归我掌。有尊杰,听令!”

骨笔闻声而动,在龙珠上不断写下诸多禁令。其中老龙的眼神从震惊,转变为愤怒,又在惊诧与不甘中逐渐失去灵性,只留下一双空洞的瞳仁盯着将他握在掌心的有尊灏。

“成功了!哈哈哈哈!”

初次尝试便获得成功的有尊灏猖狂地笑出了声音。旋即带着狠辣与不屑狠狠地将龙珠攥在掌心,抬手便招来万丈巨龙真身。虽比不得先前的应龙虚影,但其中蕴含的力量也绝非普通仙人所有。

堂堂东海龙王此刻亲自下场,竟只为袭杀一个仅有筑基的少年,为此不惜动用龙族至宝——远古战龙之遗珠,更是不顾仙凡之约,意图在徐州再起杀戮。

哪怕是记录历史的,鸿蒙最是博闻的平仲公,在匆匆书写完北地穷荒的战事后,偶然窥得徐州一角后,竟也哑然失笑,旋即在书中留下一句“可传为笑柄,邀得仙凡付诸一笑”。斟酌片刻,他再度写下了对于有尊灏的评价:

东海龙王有尊氏气度之狭隘,谋略之浅薄,眼光之短浅,世间少有。其自恃地位殊尊,实力蛮横,所做之事竟不如未懵懂之孩童,不控其心,不约其行,仙境之众,实属鸿蒙罕见,当是贻笑大方。

可有尊灏自然不知道平仲公对他的评价,他还沉浸在自己自认为完美的谋划之中。依他之见,分身降临非但不是一招昏棋,反而是出其不意的险招。一招既出,可得三利。

其一,本体与唐襄鏖战东海,借唐襄为人证,以此来证明有尊灏自己的“清白”,还能借此恶心唐襄。自从知道自己不是伪境的唐襄的对手后,有尊灏为了能恶心他,已经无所不用其极了。

其二,诛杀莫秦萧,夺取他身边女子的仙胎骨以及一方天地大权,再重新破封无支祁,再与之联手祸乱徐州,势必要让九天和乾杨以及人族为之前的东海之乱付出代价。

方才有尊灏分身见到小白的一瞬间,就惊诧于她身上的磅礴气运,以及那若有若无的一丝仙韵。已是仙境的他立刻明白,小白有成仙之资,再结合她阻拦应龙一击时的表现,不难猜测她应当是有了一方天地的权柄。

能让小白这样的分神都没有的修士掌握天地权柄,必然需要一个依托。有尊灏稍行衍算,便发现了她体内的仙胎骨,而这让他更加兴奋了。只因这一具仙胎骨足以为他重塑肢体,治疗旧伤。

与云烈如出一辙的贪婪已经呼之欲出,原本在之前对峙时便想强取的有尊灏,万万没有想到她身侧的莫秦萧实力会如此诡异强横,纵使是他竟也不是一合之敌。

分身被毁之时,有尊灏立刻重新谋划,当机立断地请出远古战龙之遗珠,一方面是为一举拿下莫秦萧和小白,另一方面则是为了清除族中宿老,虽然这些远古战龙已经死了,但元神和龙珠还在守护黑渊海封印。

有尊灏对此极为不屑,他认为远古龙族与其以自身为代价封印黑渊海,为天下众生背负前行。不如与他们这些后辈联手,借黑渊海威慑鸿蒙,以此来壮大龙族势力。

这样的想法他曾经在四海族会时提出过一次,不曾想遭到一大批远古战龙遗留意志的唾骂。若非那时他已是仙境,恐怕会被就地正法,剥夺龙族血脉,流放海内。

有尊灏对此怀恨在心,于是计划中第三个目的,便是借刀杀人,以此挑拨人族与远古战龙的关系,并为他铲除一批宿老。为此他不惜动用了一件禁忌法宝,更是直接拿自己的亲爷爷下手。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观众与主演。一旦莫秦萧和小白出现在此,有尊灏立刻就会驱使战龙与之战斗,自己则寻找机会暗中偷袭。待到目的达成,再制造莫秦萧杀害远古战龙的假象,展示给全鸿蒙看。

到此为止,虽然计划很粗糙,但有尊灏执行起来确实相当狠辣。但算力终尽时,命运反复无常。有尊灏怎么会知道,他处心积虑布置的一切,此刻竟毫无遮掩地公开在两位面前。

两位他绝对惹不起的存在。

“……”

“……”

“我去和他说两句掏心窝子的话,”老者沧桑的脸上阴沉如炭,眼中无情,杀气盎然,已成凝实,大地哀嚎,青天沉降。一思起,天地惊。他甩了甩瘦如鸡爪的手,什么也没做,只是淡淡说道:“有尊灏,即刻剥夺龙王之位,发配北海。”

一言敕天地,威比道则重。

有尊灏不可置信地看着从自己胸膛中央穿过的手掌,在那里,殷红的血洞可怖,透过了光,映射了波涛星辰。一口又一口的腥甜涌上喉头,他的仙人体魄他的龙族身躯此刻荡然无存,在痛苦尚未传达时,他缓缓扭头看向后方。

空无一物。

鲜血夹杂着毕生的算计与心血,一同喷涌而出。他有些僵硬地抬起头,看向前方。

在眼前,一杆思无涯,一声青龙吟。

在眼前,一柄风残雪,一声淮江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