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农历十二月二十一。
昨天夜里呼啸的北风一直没有停过,大概凌晨时分,也就是东方破晓的样子,北风终于停下来了。红红的太阳冉冉升起来,它的旁边连一点点火烧云都没有,整个天空瓦蓝瓦蓝的。
杨洋慧董事长来到了窗前,随意地作了两下深呼吸,就开始在客厅里来来回回地走着。
左边一间房是全天慧的,现在只怕是还在梦乡。她回来已经有好几天了,这几天,差不多天天晚上都缠着她问这问那的,核心就是当年那些事。当然,考虑到她还小,又不是当事人,故有些个细节就省略了。她很热心,主动承揽了这次认亲大团聚的联络工作。慧慧感到由衷的高兴,她所以对记者那样排斥,她怕的就是这个满娇娇的反感。现在好了,满娇娇通了,就一通百通。
她跟保姆住右边,一人一间。她同样没有叫醒保姆,她需要好好地再捋一捋思路,看还有什么不周全的地方没有。毕竟今天是一个重大的日子——认亲大团聚。
慧慧董事长同自己的弟弟杨洋龙以及弟媳说了这个事。按照姐姐的安排,昨天下午他就把李招弟全家和方天慧全家接过来了,入住在一家五星级酒店。她没有出面,都是全天慧跟着大舅杨洋龙接待的。
当然,对以前运输公司的老人如梁三阴和二俫等人也没有隐瞒,说了一个大概。她的目的很明确,今后她要安排李招弟进酒楼工作,需要老同事们的帮衬。
她所以要把他(她)们全家接过来,就是要好好感谢这两家的养育之恩。她无意改他(她)的姓,也无意改他(她)们的名。一切照旧,只是给李招弟一份工作而已。至于酒楼的股份。那还早着呢,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这么多年了,应付记者她还是有一套的。昨天,她就今天认亲的一些细节同他进行了交谈。她坚持了两个要求,一个是不摄像,二是不作报导。
认亲,当然有认亲的依据。想到这个依据,恐怕这个世界上只有她清楚,她是唯一的。万一,她掌握的这个依据不存在怎么办?她好像没有过多的想。她是吃斋之人,她相信心灵感应。
世界上竟有这么巧合的事。梅子养父母也给他取天慧,全双全也给自己女儿取天慧,这难道不是上天的安排,又是什么?
等一下,梅子就要到了。她是坐飞机过来的。她真没想到这个天慧竟如此会读书,胆子竟如此之大,其事业做得如此之好。想到这里,她来到满娇娇——全天慧的房间:
“你这个懒虫,还不起来。等一下你大舅就要上楼来,只有你才认识你姐呀!”
全天慧一下坐起:
“对、对。不过也没什么,我敢打保票,就是我不去,大舅一眼也能认出来的。”她虽是这样说,真叫她不去,很有可能她会反脸的。
司机旷世玉在楼底下按了两声喇叭,杨洋慧董事长同保姆就下楼了。
董事长打会议室一看,糖果点心一应俱全,一色的釉里红茶杯端端正正地摆放在会议桌上。等一下,一场跨世纪的认亲大团聚将在这里上演。
作为母亲,一看到这个场景,她的心就“蹦哒、蹦哒”跳得老高。她来到办公室,在大靠背椅子上坐下来。也许是连续几个晚上没有睡好原故,她微闭着眼睛打了一个盹。
她差点忘了今天要做的第一桩事,就是用纸和笔对各个分店和驾校发指令。二俫职责没有变,他从董事长手里接过指令就出发了。如今,他也鸟枪换炮,换成了电动摩托车。
按照事先设计好的程序,分两步走。第一步,认亲。这个环节在董事长的办公室进行。
第二步,谢恩。这个环节在会议室进行。
认亲,除当事人,还有大舅杨洋龙、全天慧、记者和梁三阴等在场。
谢恩,则由李招弟和方天慧一左一右陪着母亲杨洋慧步入会议室,同儿子和女儿的养父母见面。
这个程序设计者就是梁三阴。对于这个安排,无论从哪个角度来审视都无可挑剔,董事长非常满意。可见,梁三阴在公司里的地位是高的,而且是稳固的。
两家人都到了,都被梁三阴安排在会议室就坐。李二宝俩夫妇和方松柏——方迷信夫妇,都已年近花甲之人,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场面。昨天,他(她)们一被领进宾馆,那个堂屋(宾馆的大堂)那么大,地面可照过人影来;房间里的地毯软软的,像踩在棉花上一样;洗澡、洗脸用的毛巾那么厚?一块抵得家里三块还不止。方迷信俩夫妇还好,毕竟跟着女儿在外面享过福,昨天晚上扎扎实实睡了一觉。李二宝同老婆就不一样了,硬是在床上坐了一夜。
他(她)们穿得还算讲究,毕竟是出门在外,何况今天这个日子非比寻常,是陪同孩儿来认亲的。这会儿可能是温度高了点,只见方迷信将羊毛大衣取下来,露出了一件崭新的毛衣。李二宝没有方迷信那个档次,他没取下什么衣服,更没有大衣一类的东西。
梁三阴过来同大家打了一个招呼,叫各位稍安勿燥。然后,他朝李二宝身边的年轻人招了先手说;
“请李招弟跟我来一下,董事长要见你。”
李招弟站起来,他跟着梁三阴朝董事长办公室走去。他1米7多的个子,临行前在家里附近的剃头舖子里剪了一个寸头,不剪还好,一剪更突显了脑门前那块砍刀疤。一件秃棉衣,一条黑色的粗布裤,一双黑色的胶鞋,这就是他的一身行头。他跟在梁三阴的后面,一言不发,面部没有任何表情。谁人也猜不出来,这个李招弟在即将改变自己命运的时刻想些什么。
门推开了,杨洋慧董事长坐在大靠椅上,背对着大家,她在面壁。
刚才进来的是谁,她清楚:是冤砣!梅子进来的时候,她也清楚。她还明白办公室的沙发圈里坐着满娇娇——方天慧,自己的弟弟杨洋龙,这个场景设计者梁三阴以及闻风而动的寻亲栏目组的记者。
杨洋龙看看差不多了,他起身来到董事长跟前说:
“姐,人都到齐了。该你说话认亲啦。”
杨洋慧知道,再面壁已无济于事。认亲不是她朝思暮想的吗,特别是近些年来?如今,这个场景就在眼前。她还知道,单单是认儿子、认女儿,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问题是这一双儿女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为什么又要送人?为什么说他(她)们的父亲没有死,没有死那么又在什么地方?这一连串的问题,她今天必须要有一个交待,这是冤砣和梅子的基本权利,同时也是他(她)们养父母应该知道的,当然自己的弟弟和自己的满娇娇——全天慧也在等待她的答复。说到权利,满娇娇——全天慧就更加了,她心中装着自己的的父亲,她的心灵深处肯定是要为逝去的父亲全双全讨个说法。至于,记者那是他的职责使然,猎奇更是他们的天职。但是,杨洋慧十分清楚,面对记者那支笔,就等于将自己的过去撕裂开来面向整个社会。好在,她同记者已约法三章。她终于想好了,她转过身来:两张陌生而又似曾相识的面孔,牢牢地嵌入了她的眼圈里。她想没想,就朝着她认为是冤砣的招了招手:
“你,你过来!”
李招弟犹豫了一下,在杨洋龙的暗示下,他走过去了,朝着他所要寻找的亲生母亲走了过去。杨洋慧并没有鲁莽行事,她怕吓着孩子。她缓缓的从大靠背椅上起来,伸出右手一把抓住她认为的冤砣的右手,稍稍一扭:一块明显的胎记赫赫在目。是的就是他,他就是她日思夜想的大儿子——冤砣。她一把将他紧紧地搂在怀里,两行泪水夺眶而出,口里喃喃地说:
“是的,你就是冤砣,就是我的儿子——冤砣。”
表面看,李招弟的情绪没有母亲——杨洋慧那样激动。但是,他内心已经开始在翻江倒海了。寻亲路上的乞讨、屁股上的刺刀疤、头上的砍刀疤……像一把锥子再次戳在了他的心坎上。他突然失声痛哭起来:
“姆妈当初,您怎么这么忍心把我们丢了啊,姆妈!”说完,他把母亲抱得更紧了,生怕再失去她一样。
“冤砣,啊……不,我儿——李招弟,你等一下……我会告诉你们的。”说完,她叫李招弟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她径直来到梅子身边。
这边李招弟哪敢坐啊,他仍然站在那里,而且是战战兢兢的。
杨洋慧始终记得梅子有两个永远也抹不去的印记,一个是左耳垂有一颗黑痣,再就是脖子背后正中也有一颗黑痣,比耳垂那个要大很多。
她来到梅子身边的时候,梅子一下弹站起来。但她没有叫妈妈,在电话那一头叫可以。今天可不行,她必须得到眼前这位董事长的认可。她的认可代表着血脉伦理,代表着法理。她是一个分寸拿捏十分精准的人,如同这位董事长。
梅子左耳垂果然有一颗黑痣,只是比出生那会大了一点点。杨洋慧强作镇定,并换了一种方式说:
“我想让大家共同来见证一下,梅子左耳垂有一颗黑痣,这是明面的事,是有福之人的痣。我不想就凭这个,就断定她是我的女儿,这难免有夺人所爱之嫌。还有,单说她与我、与天慧有多像,这都不足以为凭。天下相像的人多了去了。在她脖子背后也有一颗黑痣,比这个耳垂上的要大多了。请在场的记者、洋龙、三阴、天慧,你们都看一下。姑娘,不要紧的。”
方天慧主动地低下了头,就这一招,她不得不服。
“姐,没错,是一颗大黑痣!”
“妈妈,是的,是我的亲姐姐!”
“董事长,是的。”
“杨洋慧董事长,我作记者这么多年,我算开眼了。是的,一颗黑痣!”
刚才那种镇静,被杨洋慧从心底涌上来的亲情给淹没了。她一把将梅子拉到自己怀里:
“你就是我的梅子女儿,是我的心肝……”杨洋慧已泣不成声了。
“妈妈呀,我的妈妈……你也太狠心了,就是到了今天,你还这么严苛。”说着,梅子边哭边抡起两个小拳头在妈妈背后槌打着。
整个办公室都仿佛跌进了蜜箱一般。全天慧哭了,哭出来的眼泪也是甜的;杨洋龙、梁三阴的眼睛湿润了,眨巴一下,泪掉在嘴角边上,用舌头一舔是甜的;记者用笔速记着,手都酸了,心里却是甜甜的。
杨洋慧董事长没有回到大靠背椅子上去,而是把冤砣叫过来,大家一起坐在沙发圈里。她的左边是冤砣,右边是梅子。
“从现在起,我们母子三人算是团聚了。从现在起,我只叫你们现在的名字。”接着,杨洋慧就从这两个小名讲起,向大家述说着那不堪回首的过去……。
“这就是我为什么一生下来,就把你们送人的原故。造孽呀,我也是鬼迷心窍,一心想返城啊!还有,李招弟说你到了你父亲的坟头上。你错了,那不是你们的父亲,那是你们的大舅、哥,他叫王小波!”说到这里,杨洋慧再也说不下去了。她手握着儿子李招弟的手,头靠在女儿方天慧的肩膀上。
看到这个情况,梁三阴不失时机地提醒着说:
“董事长,我们应该过去了,那边的客人还在等你呐!”
是的,不能让她最尊敬的人等久了。
杨洋慧同李招弟的养父母、同方天慧的养父母一一鞠躬致谢。她说:
“在您们的面前,我有过也有愧。我要真心地感谢您们把李招弟,把方天慧培养成人。我没想到方天慧在您们夫妇的培养下,竟这么有出息。我们母子、母女相认不为别的,只是给孩子们一个交待。好让他(她)们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您们才是他(她)们的真正父母。当然,从现在起我也要尽责。李招弟,你同父母商量一下,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来公司上班,我已作了安排。另外,快过年了,我也准备了过年的礼品让您们带回去。李招弟,今晚你就到家里睡吧,我们娘四个好好说说话好吗?”
在李二宝夫妇的暗示下,李招弟才说;
“好的。”
“杨洋龙,三阴,你们先带客人们去包厢就坐,我们娘四个随后就到。”
“好的,董事长!”
“没想到,真没想到。二宝兄弟,我们差点点犯了大罪呀!唉,怎么能出这么个洋相呢?怪就怪那个算命先生,老糊涂了呀!”方松柏在回宾馆的路上同李二宝说。
“是啰,好在这两兄妹都有感应。不过也好,通过那一次,倒是促成了这次认亲,李招弟寻亲之心也就没有了。”二宝回答着。
“唉,二宝。你们商量好了吗?李招弟是来还是不来?”方迷信很关心这个事。
“松柏兄,不瞒你说,招弟和天慧虽说是两兄妹,不知为什么差别就那么大?不会读书都算了。眼前这么好的差事,他都在犹豫。他说他还没有想好,真是急死个人!”二宝对李招弟真是有点恨铁不成钢,他以后到底会成为什么人,作为养父的他心里实在是没有谱。
“二宝兄,你也不要着急。他(她)们的娘——杨董事长是个打得开的人,而且有的是钱。酒楼就有四个,驾校两个。李招弟就是不来,也没事。他的那一份别人也拿不走。我观察了一下,董事长的脾气性格和我家那个天慧是一模一样!”方迷信很是得意,他对他往后的余生充满了信心。
夜晚,杨洋慧母女、母子四人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室内不冷,温度适中。
下午,杨洋龙领着两个外甥女和外甥上街了。遵照董事长姐姐的指令,李招弟、方天慧、全天慧三兄妹都要置办一身过年的衣物,从头到脚。
方天慧在妈妈面前说,置办衣物所有开支由她付。杨洋慧唬着脸说:
“妈妈知道你有钱,我的大天慧。但是你再有钱,也不能夺走一个母亲的心呐?以后你对两个兄妹怎么做,我不管。这一次你也不要管我,好吗?”
“好,我听你的。”
一身的新装扮,搞得李招弟坐在沙发上很不自在。特别是那双老人头皮鞋,把他的脚都打出了泡。好在,大妹妹方天慧多了一个心眼,又叫他穿了一双耐克运动鞋。还是运动鞋好,他心里正在想着鞋子的时候,姆妈说话了:
“招弟呀,你跟你父母商量的怎么样了?来不来公司,是过了年再说还是?”
“姆妈,我还冒想好。”招弟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回答眼前这位还不是很熟悉,然而却又是实实在在的母亲。
“哥,要不这样吧。妈妈这里,我那里随你选吧!反正不能让你再窝在那个李子塘村了。是吧,妈妈?”
杨洋慧没有啃声,她只是看着招弟额头那块砍刀疤,心里又酸痛起来。在她心里,早就有了打算:一切随他。眼下就是回到李子塘村帮着他养父母做点木工活也无妨。经济上,她完全可以接济他(她)们。她很理解招弟,这里还有一个过程,急不得。
“姐,还是让哥哥跟着妈妈吧。这样,哥两边都可以照顾得到的。”
“对呀,还是小天慧想得周全。看到你们兄妹这样互助,我的这个心呐,就像六月天撑起了一把凉伞。我高兴啊,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高兴过。”杨洋慧已完全没有了董事长的作派,她和儿女们有说有笑,其乐融融地让她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在娘身边做女时的年代。她突然作出了一个决定:
“招弟、大天慧,今年你们两就在这里陪我和小天慧一起过个年吧,反正你们的二舅、小舅都要回来过年,要来看你们的。明天,我就跟你们父母说,怎么样?就让我自私这么一回!”
“好啊,我也是这么想的。”大天慧几乎跳起来说。
“妈妈的决定太英明了,我举双手赞成!”小天慧说完就同大天慧击起掌来:
“oK!”
“我愿意,我也想跟姆妈,跟俩位妹妹多待几天!”招弟笑了,而且很开心。像这样的笑,他还是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