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万小晓特地请了一天假。她一早就来到了慧慧的新房。这套新房是弟弟洋龙出面,在市房产公司租的一套直管公房,地层两间一厨。这在当时是相当不错的了,那个时候商品房才刚刚开始,现房几乎没有。
这套房经过粉刷装饰了一番,外墙里屋都焕然一新,再加上窗户、门上都张贴着大大小小的“喜”字。一副新房、新事、新人、新气象的吉祥吓吓然地展现在前来帮忙的人们眼里。
“慧慧呀,到底不一样啊!红灯牌收音机,上海产的;蜜蜂牌缝纫机,上海产的;凤凰69的自行车,上海产的。我的个乖乖,全是上海产的呀!”万小晓眨巴着双眼,像刘姥姥走进了大观园一样的惊奇。
“小晓,这些其实就是一个摆相,你也知道,我哪有时间弄这个呀!我二弟早就在电话里说了,这部凤凰69不准我骑,到时候是他的。他要带到学校去的!”
“那你和点点到酒店里去,走路呀?”
“那倒不会,我大弟洋龙会从驾校专门安排一台车来接送我们的。”
“慧慧,你自己干脆买一台车好了,那多牛逼呀!”
“现在还没有那个必要,以后等我拿到驾照再说。”
“我都羡慕死你啦,我听说你一出手就买了6套商品房,这要多少钱呐?我的个天!我敢打赌,整个下放青年回城后,就算你搞得最好的了。”
“快莫这样讲了,小晓。我表面可能比你们风光些,但我也有苦的时候呀。说起来你们可能不相信,我经常是一天只睡4—5个小时。菜品是酒店的灵魂,要留住顾客,必须在菜品上下功夫,要不断地推陈出新!现在竞争这么激烈,不上心不行啊!”
一阵汽车喇叭声打断了慧慧和小晓的交谈。
“姐,我们走吧。姐夫那边他们已准备差不多了,车队已经排在了公司门口啦。”说着杨洋龙就用车将姐姐和万小晓接到了娘家。
慧慧娘老大的不高兴。她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这个日子。一年到头有那么多的好日子不选,偏偏在七月半这个鬼节里选。(南方一般把农历七月十一开始,直到七月十五止,都视为鬼节。)为这事,她跟慧慧争执过。无奈,她如今是大老板了,在家里由她说了算。就连洋龙也跟着瞎起哄:左一个姐是对,右一个姐没错。搞得她在这个问题上,反倒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也好,老三洋鹞已在路上。到时要他来评评理,他是一个有文化的人。
想法归想法,老杨家头回也是最后一回嫁女,街坊邻居们都看着的,马虎不得。三铺三盖这是起码的,关键看点是被面被里是什料子,是龙头细布还是绫罗绸缎?她选的被面是产自苏州的苏绣,一床是鲤鱼跃龙门;一床是鸳鸯戏水;一床是孙悟空大闹天宫。被里则讲究一个实用,配的是精纺高支纱的纯棉布,这个盖着暖和。毛毯产自新疆伊犁,那个手感就不用说了,只怕是这条街的所有街坊见都没见过。
慧慧老娘又有一肚子火了。明明自己跟女儿慧慧说好了,那三大件从仓库提货出来,先放到这边。单等到接亲那天再装车,浩浩荡荡的,让人看了多长脸呐!这个事不怪慧慧,要怪就怪洋龙这个马大哈。他从仓库把货提出来以后,直接送到了新房,你说气人不?
算了算了,就那么一会事。好在人们都清楚,她杨嫂如今是个不缺钱的人。
正当万小晓帮慧慧梳妆打扮完以后,点点的接亲车队到了。好家伙,清一色的桑塔纳,后面还一部大客车,成一字形排开。街坊邻居有几个上心的人,从这头数到尾头:
“哇塞,加那部客车整整21辆车呀!只怕是有这条街以来,第一次齐齐整整地停这么多来接亲的车呀!”
“还记得不,去年张头爹嫁女。女婿是部队连长,接亲的时候开来2部吉普和5部卡车,也是摆在这马路上。那个阵势当时也把我们这些个街坊吓一跳。7和21比,哪个多?哪个大?”
“不得了,不得了啊!以前,老杨家是个什么样?吃了上餐冒下餐的,一条裤子几兄弟共着穿。现在,你看看。”
“如今养女好啊,养漂亮女就更好了,可以以一当十,当百呀!你看人家慧慧肯定是钓到了金龟婿呀。”
“错、错、错!不信,你们看。”
果不其然,新郎官点点 在众多街坊邻居和行人的注目下,由梁三阴和二俫的陪伴下,从第一部桑塔纳轿车里出来。车门是大舅子杨洋龙开的,他今天戴了一双白手套,笑容可掬的。
“啊,这不是云阳市汽车运输公司那个残疾大厨点点吗?这杂种艳福不浅呐,肯定是画了一碗什么水给慧慧喝了,要不?”
“错、错、又错。说句不好听的,我们在站的就是统统加起来,还当不得人家一个脚趾头!”
点点今天确实不一般,一身黑色毛料西服。
为了这身西服,慧慧还当着大家的面,把二俫臭骂了一顿。那还是半个月前,二俫不知在什么地方,通过什么关系,花高价买了一套高级进口西服,灰色的。他来到慧慧办公室,对着大家说:
“老板,你们会开完了吧?”在得到慧慧的首肯后,他举起手中那套西服说:
“来,来。全老板,你把这套西服试试。”
全双全从沙发里站了起来,依照二俫的摆布,把那件西服穿好了。全双全原地点了一圈。然后,他睁着眼看了看慧慧,慧慧没有作声。
“好,这个好。进口货倒是进口货,有衣架子,笔挺笔挺的。那天接亲正合适。”杨洋龙率先表态说。
“全老板穿了它,像换了一个人,精神多了,再佩一根粉红色的领带,帅呆了。”有着一点通美称的驾校尤师傅说,他在驾校专门负责行政这一摊子事。
梁三阴一直没有说话,他总觉得接亲那天穿一件二货西服不妥当,但又不好怎么说。
“二俫,你说说这是哪个国家进口货,是什么牌子的?”慧慧皱着眉头问。
二俫跳上前,将全师傅身上那件衣服领子翻开一看说:
“老板,是日本货,是二点一郎,是牌子货!”
大家一听,都笑起来了。全双全老板又多了一个日本名字:哈哈,二点一郎!
“亏你跟着大伙儿在社会上混了这么久?这不是牌子,是人名,是人家穿过的二手货。洋龙,你也跟着瞎起哄,凡是用脑子想一想好吧!”
经慧慧老板这么一说,大家又都不做声了。同时不得不佩服自己这位女老板洞察秋毫的精细。她最后说
“二俫,还是同师傅去段一连老板那里去定一套毛料西服吧。至于,你买的这一套鬼子二手货赶快丢到垃圾桶里去。去呀!”
二俫吓得屁滚尿流的丢西服去了,大家也在想,慧慧老板发这么大火值当吗?
值不值?反正全双全师傅觉得相当的值。他这会儿一条红色的领带,不紧不松地系在脖子上,胸口前别着一朵花,飘带上印着“新郎”两个字,黄色的。脚下还是那双提亲时穿的三节头。慧慧早就定好了规矩,点点进屋以后,一不跨火盆,二不发红包,抱着她就往汽车里走。其他人则负责背嫁妆,洋龙和二弟放鞭炮。
在洋龙和洋鹞俩兄弟的炮仗声中,全双全双手捧抱着杨洋慧一点一点地朝着汽车走去。
人背走了,嫁妆背走了。望着这热闹的场面,杨嫂这位辛苦了一辈子的老婆子竟失声痛哭起来。哭归哭,但她并没有忘记街坊邻居,哪些应该坐小车,哪些应该坐大车,她都门清得很。
杨洋慧今天一身的素雅淡妆。她上着一件黑色的职场正装;下穿一条齐膝盖的裙子,也是黑色的;一双长腿套着一双肉色丝光袜;她本想配一双高跟鞋,但临出门时,却换了一双平跟软皮鞋,她怕抢了点点的风头。
她跟他此刻肩并肩地站在《红烧西施楼》四楼的入口处,等待着老领导刘会生和仁杰的父母。大厅内已人声鼎沸,像极了春运期间火车站的候车室。
刘经理夫妇在杨洋龙的陪同下上楼来了。
慧慧和双全立即迎了上去:
“欢迎刘经理夫妇光临!”
“我还以为是二楼三楼呢,结果在四楼。怎么,你们这里天天都这样爆满吗?”
“是的,托刘经理福!没有您,哪有我们今天呐!”慧慧无限感慨地说。
“是的,没有刘经理哪有我全双全今天呐!”双全也心有感触地说。
“看来,我刘会生还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啰?”
“是的,是的。洋龙陪刘经理夫妇去,坐上席。我母亲在等着您们,她说现在新事新办,她也要来。”
“这就对了嘛。走,看望老婶娘去!”
这个时候,仁杰的父母带着小孙子来了。
“唉哟哟,慧慧今天更显年轻漂亮啦!来,东东叫姑姑。”仁杰母亲由衷而又感叹地说。
“姑姑好,祝您新婚快乐!”仁杰的儿子东东口甜得跟蜜一样。
“好,好乖乖。”慧慧边说,边一招手。后面一个穿着红旗袍的妙龄女郎端着托盘上前一步,慧慧从里面拎出一个大大的红包递给了东东说:
“这是姑姑和姑父给你的红包,在家听妈妈的话,听爷爷奶奶的话。想爸爸吗?”
“想,谢谢姑姑和姑父!”
“你们两也太客气了。唉,你们都在这边,江那边的生意谁在打理呀?”仁杰的爸爸说。
“他的同门师弟在掌本,其他的都是原班人马,还有运霞啊,错不了。刚才还来电话说,已经客满。唉,叔叔阿姨,这边的粤菜还没吃过吧?双全特地精心安排了湘菜、粤菜大比拼呐。效果如何,请您们几位一定反馈给我哟。”
“那是一定的,一定的。”
新郎新娘邀席啦。
这个环节要是在乡村或是在市井小巷的酒席上,等到一出鱼,那么新人就开始给客人们敬酒。其实,今天慧慧和点点的婚宴上,也是万变不离其宗。也是出鱼时候就开始敬酒了。只不过这个鱼做出来,你说它是一件希世的艺术珍品也不为过;你说它是舌尖上的一道美味佳肴也丝毫不差。这个鲤鱼取自于道山水库,体态匀称,都在2斤左右,不鼓肚子。当服务员端出这道菜的时候,所有宾客们都被那犹如腾空而起的鲤鱼看傻了眼,再看盘子上,一层雪白的蛋青起着波浪。这道菜叫着“鲤鱼跳龙门”,是全双全老板众多绝活中的一个。吃起来,那个香那个脆那个味,在口腔里回味悠长,让人欲罢不能。
敬酒了,慧慧和点点后面跟着洋龙和二俫。宾客中大部分是慧慧和点点的手下,自然不敢造次;街坊邻居也都是点到为止的婆婆姥姥;唯有驾校那些个教练,油子贯了都想跃跃欲试,无奈老板杨洋龙跟在后面,也就作罢了。只好内耗起来,有了这些个油子吆喝,顿时整个厅子里斗酒时的碰杯声、猜拳声:
“五呀吗,五魁首;
五呀吗,五谷丰登;
六呀吗,六六大顺;
…………”
这个声,那个声交错在一起,把整个四楼都好似要掀翻一样。
盛宴散了,那些个教练油子们喜喜哈哈地对着慧慧和点点说:
“晚上洞房见!”
这些年,风里雨里杨洋慧都过来了。她什么场面没见过?就拿结婚闹洞房一事来讲,她大大小小也参加过数十起了。什么万小晓、小芳;什么刘小平、董少先、栾川贝,但凡一起下放的只要有请柬到,就是再忙她也要放下手头的工作,必定到场还要随上一份厚礼,她认为这是真情所至。
反倒是全双全有点显得忐忑。
“慧慧,今天晚上这道关只怕是难过呀?”
“有我在怕什么,不就是那套把戏吗?不理他!你只管养精蓄锐。”
“好的,我明白夫人。”
新房的一角,梁三阴、驾校尤师傅和二俫等正在为今晚闹洞房的节目作最后的敲定。
“这些个节目,只怕是红烧西施老板不会同意,特别是那打铜锣补锅。”二俫又怕西服事情重演,惹得慧慧骂人,那多不划算呀。
“多虑了二俫。今天是什么日子?是她和点点的大喜日子。平时,她(他)们是老板,是老大。今天不一样了,婚宴喜庆无大小,知道吗?”
二俫不做声了,三阴和尤师傅也会意地笑着,只等新郎新娘的到来。
点点和慧慧在大弟和二弟的陪同下一进屋,杨洋龙就对着闹洞房的人们说:
“各位同仁,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前段时间我们向市工商局提交的《关于成立云阳市全慧实业有限公司》的报告,他们已经研究了,并决定明天上午9:00准时过来实地考察。考察三个地方,老店、新店和驾校。并指名法人代表杨洋慧要签字划押。”
“杨校长,这确实是个好消息。我们大家都为之高兴,对不对?”三阴向着闹洞房的人说。
“对!”随着一阵掌声过后,三阴又问:
“杨校长,你的言下之意就是说今天晚上闹洞房这个环节就取消了?”
“不取消!我们的酒楼、我们的驾校取得如此的成绩,全凭了大家的努力。平时没得机会闹腾,今天终于有了。而且还是我和全双全的大婚,大婚都不热闹一下,那人生还有什么乐趣?闹,尽管闹!”杨洋慧是真的放开了,这一番话是她在大弟讲话后察言观色,临时改变的主意。她绝对不会因为明天的接待工作而冷落了大家,她深深地明白,这些个人是她今后事业做大做强的中间骨干力量。最近,她时常在告诫着自己:没有他(她)们,她自己什么都不是。
“好,大老板倒是大老板,站得高看得远。我们几个也合计了一下,今天晚上我们大家乐一下是肯定的;你和点点的春霄一刻值千金也是肯定的;明天的接待工作那更是肯定的。叫着三步走,三不误。原本我们打算要十个节目,现在压缩了,就三个节目。”
“三阴说得对,三不误。唉,三阴,哪三个节目?”
“是这样,第一个节目点点和慧慧跳一支翻身农奴把歌唱;第二个节目打铜锣补锅;第三个节目鹊桥相会。这三个节目难度系数都不大,但要做好就不那么容易了。”三阴说完,就对二俫发号施令起来:
“二俫放磁带!”
这是一部双卡收录机,是当时最流行的电子产品了。二俫用食指一按,一曲翻身农奴把歌的音乐声,便从收录机的喇叭里悠悠扬扬地飘撒出来。
曲子好听,也是他(她)们那一代人鲜明的时代记忆。可要慧慧和点点跳,就犯了难。慧慧这个大老板还好一点,她的双脚还能够随着音乐的节拍,一伸一屈的。可点点就不行了,他根本没得办法随着节拍起舞。他看着慧慧的脚在摆动,也跟着摆。他不摆还好,一摆左脚,右脚势必要跟着点一下。如果点慢了,就有可能失去平衡……突然,他一个趔趄,好在二俫眼明手快,一把扶住了全老板说:
“唉呀呀,我的个二点一郎。你慢点来,点一下不行,就点二下嘛!”
全老板那滑稽的舞步和二俫的俏皮话语,使在场的人笑得不亦乐乎。
反正是大家乐,三阴叫尤师傅独舞一曲《翻身农奴把歌唱》。顿时,大家闪开让出一块地方。随着二俫食指一按,只见尤师傅那轻盈的舞步就开始跳起了来。他那一招一式,那一颦一笑无不彰显着而今眼目下,那种自给、自足、自信的幸福感。
“好,跳得好!不愧是我们驾校的舞林高手。”
“关键是跳出了我们大家的幸福感!”
慧慧被尤师傅的舞步感动了,倒不是他跳得如何了得,而是看到了大家对她的祝福,看到了大家对她的期盼。
“好,尤师傅跳得好!”
慧慧带头鼓起了热烈的掌声。
掌声过后,三阴站起来了:
“好啦,好啦。第二个节目叫做打铜锣补锅。二俫、张嫂开始准备。”他行使着类似导演的权力。
二俫把早就准备好的一把榔头,吊在了点点的胯下。张嫂则把一面铜锣同样系在慧慧的下身。点点看着吊在自己胯下的榔头,又看看慧慧下身的那面铜锣,脸“刷”地就红了起来。他也参加过闹洞房,但像今天这个节目,如此露骨,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要命的主角还是他和慧慧,他怕:一怕做不好,二怕慧慧有想法。他开始紧张起来。慧慧却跟没事人一样,她不断地用眼神在告诉点点什么。在众人的吆喝声中,在大家一再怂恿之下。一阵清脆悦耳的铜锣被敲响了。
“好,好响啊!不愧是厨子高手,点点脚啊!”
“好,再来一个要不?”
“好!”
铜锣声连同欢叫声响成一片,从屋内一直传到窗外的马路上。
接下来的鹊桥相会就简单多了,在表演这个节目的时候,人们的思绪还停留在那打铜锣补锅的节目上。怪就怪这个缺德的梁三阴,他的这个鬼节目早就把在场的人们,带到了各自的沟里去了。
闹洞房的人们已经走了,新房里只剩下慧慧和点点。慧慧顺手将客厅和另一间房的灯关掉了,只留下洞房的那盏黄昏的床头壁灯。这是慧慧精心设计的,为的就是要烘托她和点点的二人世界。
橘色的光柔和地射在娘老子送过来的嫁妆——鸳鸯戏水的苏绣被面上。窗外的月亮光也透过那厚厚的窗帘布,似乎也要进来一探究竟。屋里屋外,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唯有这对新人的心在“砰砰”地跳动着。
慧慧再也忍不住了。是的,直到现在,已有八、九年了。这八、九年她一门心思放在学艺上,一门心思放在事业上。好在有了手艺,又好在有了事业,不然一个被撩动了的女人,要忍八、九年几乎是不可能的。
她双手一把挂在点点的脖子上,微张着嘴,闪动着双眸望着他,轻轻地问:
“老公,准备好了吗?”
“老婆,我都准备几十年了!”
这一夜,慧慧才算是真正尝到了做女人的味道。
这一夜,点点才算是完成了由一名地地道道的处男,向一名真男人的蜕变。
这一夜,如果不是后来的追述,慧慧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冤砣”,此刻像在娘肚子里一样,正蜷缩在一户人家的灶台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