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窗外下着雨。
田启法提着葫芦,站在公寓套房单人床旁,望着坐在床沿的年轻男人。
年轻男人脸色极度难看,那不是活人脸上该有的气色。他不是活人。
“我没骗你,你真的死了。”田启法对年轻男人说:“我师兄在楼下烧了符通知地府,阴差很快会上来带你下去,你别怕,只要乖乖等就好。”
“阴差?什么阴差?那是什么东西?”年轻男人喃喃说着:“你是谁?为什么会在我家?为什么说我死了?”
“我是清洁工。”田启法回答:“专门打扫凶宅的清洁工。”
“凶宅?”年轻男人瞪着田启法。“你说我家是凶宅?”
“是啊。”田启法指着套房厕所。“你躲在厕所烧炭,死了两个礼拜才被房东发现,所以我才会进来替你打扫房间。”
年轻男人望向厕所,神情有些不安,喃喃说:“你鬼扯??”
“有些人死后会忘记很多事,你不记得也没办法。”田启法转身环视套房四周,举起葫芦往嘴里倒酒,朝右手喷了口酒,扬指画咒施法,朝房间各处喷酒驱除阴气。
“你在我家做什么?”年轻男人陡然暴起,伸手要掐田启法脖子。
田启法转身,朝着年轻男人脸上喷了口酒。
年轻男人脸上立时炸出金火,烧得他捂脸倒地、哭号打滚。
“啊,对不起??”田启法见年轻男人模样痛苦,有些歉意,连忙变咒,含了口酒往年轻男人头上一喷,灭了金火。
他在年轻男人身旁蹲下,在手上倒了些酒,画了道咒,跟着往年轻男人头脸弹洒酒水。“好点没有?嗯?没效吗?我记错符咒了?”他接连试了几次,总算成功洒出五彩酒水,将年轻男人头脸上的灼伤都治好。
年轻男人伏在地上呜咽喘气,再也不敢有什么动作。
“你明明还有大好前途,何苦想不开呢?”田启法叹了口气,站起身,继续挥指画咒、含酒喷雾。
这套房不大,田启法很快便将堆积在房间各个角落的阴气打扫干净。
然后下楼与陈阿车会合。
“怎么这么慢?”陈阿车朝远远走来的田启法扬起手中铁杯。
他将葫芦交给田启法带上楼前,倒了一铁杯葫芦酒配花生打发时间,但田启法打扫速度比他预期中慢了不少。
“那小子连自己已经死了都不知道。”田启法捧着葫芦替陈阿车倒满手中铁杯,解释说:“我告诉他阴间的规矩,要他等等乖一点别反抗阴差,还告诉他到了底下,可以申请向亲人托梦,烧点东西给他,这样他会好过一点。”
“那他听懂了没有?”陈阿车吞了口酒,斜着眼睛瞧田启法。
“我也不晓得他有没有听懂。”田启法耸耸肩。“他一直哭。”
“鸡婆。”陈阿车哼哼地说:“你跟他说的那些东西,等阴差上来,自然会教他。”
“我觉得阴差??脾气好像不是很好??”田启法想起两天前跟着陈阿车处理一间凶宅时,那怨魂怨念极重,即便被陈阿车施法绑着,仍然不停尖嚎咆哮。
收到符令赶上来逮人的两个牛头马面,一见那怨魂神情暴戾,二话不说抖开甩棍暴打那怨魂,打到陈阿车都看不过去出声阻止才停手,揪着那怨魂头发拖回阴间。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陈阿车淡淡地说。“底下就是这样,那些家伙想打人,你就算在地上拦着他,他下去之后还不是照打。”
“前两天师兄你也阻止阴差打鬼呀。”田启法这么说。
“??”陈阿车嘿嘿一笑。“可能我也鸡婆。”他说到这里,喝了口酒,喃喃自语。“做人鸡婆,到底好还是不好,我到现在还是搞不清楚。”
“问心无愧就好啰。”田启法这么说,跨上车。“还要再跑一间吗?还是『回家』?”
“回家。”陈阿车说。“下一间比较难搞,得做点准备,回家洗个澡,喝酒吃宵夜,睡饱点再开工。”
.........
半小时后,他们回到了“家”。
他们口中的“家”,就是约莫两周前,他们等待易杰现身的那座桥下。
田启法将三轮车停在桥下。陈阿车总是嘻嘻笑地说他家很大,可以停很多辆车。
两人下车,望着大桥底部,像是望着自家挑高天花板。
田启法从三轮车后座棚子里拉出他那行李箱,摆在梁柱旁当桌,放上卤味和酒杯,还顺手折了两张瓦楞纸小椅——但他折得不好,一屁股坐下去,凹陷一大块。
这两周他们闲暇时,也会各自前往派报社,接些举广告牌的零工,现在田启法不病不痛了,举广告牌对他来说颇为轻松,还能不时喝几口分装在保特瓶里的葫芦酒,路人也闻不着他身上酒味。
两周下来,他渐渐适应,甚至有些着迷这样的生活——
毕竟他可不是从大少爷变成落魄游民,而是从一个癌末落魄游民,变成活蹦乱跳的清洁工游民,还拥有喝不完且喝不醉的美酒,和一份“有趣”的工作。
和两周前相比,现在的他,已经不那么怕鬼了。
陈阿车带着他跑遍大半个汉江,清理了十几间鬼屋,看了不少鬼,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横死的病死的、凶的疯的、温吞的胆小的。
他渐渐发现鬼和人其实没有分别,或许有些疯癫或是凶暴,但活人同样也有疯子或是粗暴流氓。尽管有些鬼长相恐怖,但看多也习惯了。
那葫芦并不难用,他很快学会数种用法,打扫、驱鬼,甚至替鬼疗伤都行;葫芦嘴能生出分岔茎藤,茎藤能鞭鬼、绑鬼,还能生出小葫芦,小葫芦里一样有葫芦汁,能当水果啃,也能当手榴弹炸鬼。
反倒是开锁学得挺辛苦,得花上半小时,才能用发夹解开一只普通锁头。
陈阿车向刘妈借来的橘猫将军,也因此一直无用武之地,每天不是懒洋洋地窝在小棚里的瓦楞纸吊床上打盹,就是伏在小棚顶上睡得肚皮翻天,罐头吃了几十枚,鬼倒是一只也没咬着。
田启法问猫罐头这样买下去,会不会太亏?
陈阿车说一点都不亏,每天花两个罐头,就能借得一只下坛将军随身护卫,是大赚特赚;
他说养虎千罐,用在一时,当初向刘妈借将军,本来就不是要让将军去咬每一只鬼,而是在最紧要的关头,有他在身边。
他们每隔两三天,就会悄悄前往探望田雅如,或是喊出老猕猴和田启法亡妻良蕙,听他们报告家内近况,陈阿车有时会拉着老猕猴躲远点喝酒,让田启法和良蕙抱着哭上一会儿。
田启法说自己应该早点明白自己不是投资当老板的料,真要投资,应该将时间、心力投资在女儿身上,投资在自己和妻子身体健康上,才不会一个疲累病亡、一个喝酒喝成了肝癌末期。
良蕙或许没有当鬼的天分,过世至今仍难以顺畅说出完整的句子,只能零零星星地用简单的词汇叙事,她说老猕猴告诉她,阴差已经排定日期上来接她,往后田启法得多多费心代她看照女儿了。
他要她别担心,说她已经忙了半生,接下来他会接手,他没办法让女儿大富大贵,但至少会全力保她平安。
桥下,陈阿车将葫芦当成水龙头,在不远处冲澡,甚至衣服也没脱、连衣服一起洗,还边洗边喝,洗得满意了,才湿淋淋地走到行李箱小桌旁,往大铁杯里倒满酒,才将葫芦交给田启法洗澡。
自个儿提起被田启法折烂的两张瓦楞纸小椅,揉揉拗拗、折折抖抖,修复得坚实牢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