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零时三十分,左爷坐在客厅一张正对家门的太师椅上,静静盯着敞开的家门。
门外是庭院,庭院围墙大门也敞着。
左爷在等人,但那人迟到了——左爷本来预期那人会在午夜十二点整出现在庭院大门外,和过往一样,如同厉鬼凶神般杀进来,使尽浑身解数诛杀他。
六年来,左爷和那人对决过三次,三次都败给那人,三次都差点丧命在那人手上。
距离上一次对决,又过了一年九个月。约莫在半年前,做足了准备的左爷,迫不及待透过帮中友人传话,企图再一次与那人决一死战,战场在自家,左爷可占了主场优势。
他们第一次对决是狭路相逢,后两次对决左爷是主动出击的一方,战场在那人所属帮派地盘里,今日再战,攻守交替,也算公平。
在那人出现之前,左爷是道上兄弟眼中巫蛊邪法圈第一把交椅,是许多黑道大哥争相礼聘的绝顶高手。
他浑号“左爷”,并非是指他修习旁门左道,而是指他那枚看上去混浊不清、瞎了数十年的左眼——江湖传闻他那瞎眼能看穿阴阳两界神鬼诸事。
然而六年前那人初出茅庐不久,就让声望几达顶峰的左爷吃了瘪,还将他那枚失明多年的左眼给挖了出来。
那人叫陈七杀。
陈七杀是左爷出道至今遭遇过最难缠的对手,据说曾在中国云贵高原乌蒙山上修习一种神秘蛊术,再结合自身原有茅山道术,修炼出一支极其阴邪凶狠的邪术。
陈七杀甫出道便干了件大事,他独力一人,歼灭一支颇有来头的帮派。
尽管那帮派找了左爷助阵,却还是挡不住势如魔神的陈七杀,那时的陈七杀血里肉里,是满满的复仇的怒火。
最后,他挖去左爷那枚神奇左眼,也成功消灭那支虐杀他妻女的帮派。
之后数年,陈七杀所属的不起眼小帮派一日日坐大,与旧有大帮派冲突不断,各式各样的异人法师收下钱,着手对付陈七杀,却没有一个敌得过他那身乌蒙流茅山术。
左爷败给陈七杀,被挖去左眼之后,又主动出击两次,依旧落败。
他其实不恨陈七杀,毕竟他那左眼早看不见了,他对付陈七杀,一来是拿钱办事,二来是赌一口气,他说什么也想赢过那乌蒙流茅山——这不算是仇恨,更像是电玩或是运动,有个旗鼓相当的对手,总是好的;
左爷甚至隐隐觉得,陈七杀似乎也乐于享受这样的挑战,毕竟苦心修习多年的至阴邪术,若少了个可以全力发挥的对手,岂不无趣。
然而他备战多时,陈七杀却失约了。
是忘了时间、记错日期?还是有事耽搁?
这些情形不能说没有可能,但总是和陈七杀的作风有些不符,左爷手边没有陈七杀的电话,况且决战时刻,打电话催对手快来,似乎挺尴尬;
但要因此宣判对方弃权、自己不战而胜,又有些空虚乏味。
左爷起身动动久坐发僵的头颈手脚,见大雨都溅湿客厅了,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将门关上。
他还没抬步,就见到庭院外多了道身影。
那不是陈七杀,甚至不是个人,而是个鬼。
那鬼轻飘飘地往前飘到左爷家门前,跪了下来,双手往前一伸,捧上一管纸卷。
左爷尽管狐疑,仍然上前伸手接下那管纸卷——
他并不担心这可能是陈七杀装神弄鬼想使诡诈阴招搞奇袭,他知道陈七杀不屑那种花样,且他也不担心——
此时此刻,那鬼身后,还跟着几只鬼,有高有矮,有男有女,共通点是极凶、极强——都是左爷豢养多时的宅院铁卫。
左爷在这拥有前后院的三层楼透天自宅,不仅部署重兵,也设置层层防护,犹如一座铜墙铁壁的重装军营。
他从跪地鬼手中接过纸管,揭开,上头只短短几行字,却令他瞠目结舌。
纸上,陈七杀自称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从今至死,不再使术炼法。
因此今日约战,算是取消了。
退出江湖的理由也十分简单,有人抢先一步,在左爷之前,先行击败了陈七杀。
左爷捏着纸,不敢置信。
接下来数日,左爷透过当初牵线约战的兄弟,找上陈七杀所属帮派,却找不着陈七杀,没人知道他的下落,仅隐隐打听出,陈七杀确实败给一个人。
是一个年轻人。
左爷每日失魂落魄,甚至比前三次战败还要沮丧,战败了只要不死,还能爬起来再战,但老对手莫名其妙退出江湖,像是憋着一口怪气却呼不出胸,难受至极。
他近年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击败陈七杀,一下子没了目标,仿佛失去了人生方向。
更令他为难的是,这样一来,他怎么向地窖里那位“大王”交代呢?
这位大王是左爷在专心备战那十来个月里,花费不少苦心,买通不少地府鬼使神差牵线认识上的一位地底魔王。
据说陈七杀之所以这么厉害,也是用了相同的方法——
召魔。
凡人无论如何修炼,终会碰上肉身极限,但是倘若能向地底魔王借力,道行自然远超过同道中人一大截。
但地底魔王不会无端借力给阳世凡人,要向魔王借力,必须付出代价,通常是活人献祭。
左爷答应那大王,会献上一位美味至极的祭品。
陈七杀就是那个祭品。
但现在,陈七杀消失无踪,左爷只好额外花了点工夫,弄来另一个祭品充数。
那家伙是个杀人犯,还不只杀一人,是个被通缉的枪击要犯。
左爷惴惴不安地领着那被恶鬼附身的杀人犯走进厨房深处,揭开橱柜旁一扇小门,领着杀人犯往地下室去,也不晓得这祭品究竟合不合大王脾胃。
地下室楼梯左侧是储物空间,耸立着一面面木造层架,囤放各式各样的怪异塑像、牌位、骨灰坛和许多装盛不知名物体的小坛小瓶;
右侧则像是祭坛、道场之类的空间,末端壁面不同其他几面墙,刨去了水泥壁面,裸露出不规则的地基土石。
奇异的是,这片土石壁上,歪歪斜斜浮凸镶嵌着“半座”漆黑小庙。
说“半座”,是因为这漆黑小庙只露出前半截,小庙后半截则埋没在土石壁中;这小庙正门不足一人高,微微敞着一条缝,透出淡淡的紫色异光。
左爷用脚扫开小庙前方一块石台上的水果祭品,令枪击要犯面向小庙、跪伏在石台上。
“嗯??”小庙门缝传出一阵吸嗅声响,跟着响起奇异说话声,这声音沉重彷如雄狮猛虎,却又夹杂着金属磨擦声。“这人,不是你说的那个??”
“是??”左爷垂下头,低声说:“大王??那人害怕大王,没来赴约,我正在查他下落,一定会找出他,这两天先弄来这家伙让大王解解馋??”
“是个杀人犯呐??”小庙里吸嗅声持续着。“这杀人犯身体里躲了另个家伙,是差不多的味儿,生前该不会也是杀人犯吧?”
“是。”左爷点点头,略显得意地说:“我知道大王见惯寻常恶人,所以特别收了只杀人鬼,令杀人鬼附在杀人犯身上,一同献给大王您,希望??”
“呿??”那声音听来懒洋洋的,充满不屑。“两百年前,有个家伙拜我,弄了九十九名恶人魂,附在一个活恶人体内,凑了个『百恶』献祭,那滋味还真不错??现在你拿这杀人犯,代你之前说的『江湖第一邪术师』,就想偿清向我借力的代价?我借你的力,就只值这两只破家伙?”
“不、不??”左爷摇手辩解。“啖罪大王,这杀人犯只是小点心,主菜还在后头,我很快就会找出陈七杀献祭给您??对了!不只那陈七杀,我会连打败陈七杀的那家伙都找出来,一齐奉给大王您!”
“哦?”那被左爷称为“啖罪”的声音,持续低沉自小庙门缝响出。“你不是说那陈七杀是第一邪术师,连你也不如他,怎么又冒出个打败他的家伙?”
“之前我也不知道那家伙。”左爷急急说着他这两天打听到的消息。“据说很年轻,不是道上人物,可能、可能是??”
“是神明乩身呐。”啖罪嘻嘻一笑。“当药吃可能挺补,只是味道不过瘾就是了??嗯,也不一定,天上有些无聊家伙,特别喜欢收罪人当弟子。”
“是呀。”左爷连连点头,恭敬地说:“我一定替大王逮到陈七杀和那年轻小子;我会想办法『炖』那小子,把他炖成大王您喜欢的口味。”
“多亏你有这个心,不过??”啖罪笑了笑,说:“我跟摩罗摊牌了,这两天就要开战,我没时间等你炖菜啦,我得多囤些兵马,才有本钱开战,毕竟这次我的对手,可是那摩罗呀??”
“是、是??我一定尽快找出他们??”左爷一时还听不出啖罪话里意思。只见那小庙门微微敞开,钻出一束束黑紫色丝线,爬上跪在石台上那枪击要犯全身,将之紧紧缠卷——力道之大,将那要犯手脚、肋骨一根根拧断之后,拖入漆黑小庙门里。
左爷跟着发现自己双足有些刺痛,低头一看,地板上另有几束黑紫色丝线,悄悄卷上他双踝,吓得连连大嚷:“大王、大王,这、这是??什么意思?”
“我刚刚不是说了。”啖罪说:“开战之前,我得囤些兵马呀。”
“什么?”左爷骇然。“您要吃我?我??我是您弟子呀!”
“吃你?”啖罪说:“不是,我是要你下来帮我。”
“帮??帮您?我不是一直在孝敬您吗?我不是替您弄来杀人犯了吗?”左爷惊恐惨叫,他一双小腿在紫线紧绕下,一寸寸折断。“我知道您爱食恶人,我找这家伙还不够恶吗?不够的话,我会继续??啊、啊!”
当紫线缠碎他骨盆时,他连话都讲不清了,只能急急咬破手指,沾血画了道咒,不停往腰下打。
他打出几道咒,见一点效果也没有,便朝那小庙打,只听庙门里那啖罪发出呵呵笑声,只得扭头大嚷:“家里仆人呐,快来救我、救我??”
地窖右半边那些瓶瓶罐罐大坛小坛震动起来,这透天厝四周旋起异风,地下室里霎时鬼影幢幢,一只只鬼围在左爷身旁,却没有一只鬼动手救他——
左爷是他们主人,但小庙门里的啖罪,可是左爷的主人,是主人的主人。
是魔王啖罪。
“哦,这些都是你的小弟啊,很好、很好。”啖罪哈哈大笑。“虽然也不算顶级,但可以凑合着用。”
“啊呀!大王,求求您??”左爷双手也被紫线紧束到了背后,喀啦啦地折断。“我会替您在阳世找更多恶人,让我留在阳世帮您,我、我不想这么快下去??”
“傻孩子,早下去晚下去,有什么分别呢?”啖罪笑说:“反正迟早都要下去的。”
左爷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嘴巴也给塞满紫线,整个身子被缠成一个大茧,连同围在他身边那群大鬼小鬼,一同被往小庙里拖。
大部分鬼怪都被小庙发出的恐怖魔气震慑,全然不敢反抗,有些甚至不必紫线缠绕拖捆,而像是列队放学的小学生般,自发往小庙走。
也有少数想逃的,转眼就给紫线卷上、扯烂。
数分钟后,整个地下室静悄悄的,再也没有动静,小庙门也不知何时关上了,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