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抬眼盯着钱氏看了看,又环顾了屋内的其他人,见男女老少、孕妇孩子都有,估计是一家人,这才稍稍放松了些,不再抗拒钱氏的搀扶,借着力从地上站了起来。
钱氏将人重新扶到炕边坐好,侧头又看了眼褚秀秀端在手里的汤药,直言道:“秀秀把那药碗先到一边吧,我瞧这姑娘一时半会儿怕是不会喝的。”
那女子闻言扫了眼褚秀秀端在手里的药碗,开口道:“多谢这位婶子,不知各位都怎么称呼,又是哪位救了我,还把我带了回来,林……秋怡感激不尽。”
沈鹿竹上前两步道:“林姑娘,我夫家姓褚,方才扶你的是我家堂婶儿,是家里弟弟妹妹清早在院子外的避风处发现你的,见你已经冻晕了,便把你扶进了屋,你身上的衣物被打湿了,这才给你换了一身,刚村里的郎中也来过了,说你并无大碍,只是寒气入体有些虚弱,喝些汤药休养一阵子即可。姑娘瞧着很是面生,不知是哪里人,又怎么会晕倒在我家门前?”
自称叫林秋怡的女子瞧见沈鹿竹挺着个大肚子站在那里,稍往旁边挪了挪:“褚夫人,多谢你们一家出手相助,你身子不便,还是先坐下吧。我确实不是宁川府人士,我家住岭南郡,今年夏天的时候,岭南发了好大的洪水,一家老小都没能躲过,只剩下我孤身一人,无处可去才想起有位远方表亲,早些年搬来了宁川府下辖的行安县,这才辗转来此投奔,可谁知道好不容易到了行安县地界,却没能找到那名表亲,身上盘缠都用光了,没有办法才四处流浪地,今日清晨走到这宅子门外的时候,实在是又冷又累,这才想着找一处避风的地方先躲躲,谁想到竟然出了意外,多亏各位出手相助,秋怡真是无以为报!”
钱氏闻言愈发同情林秋怡了:“你知不知道你那远方亲戚叫什么啊?有没有在县里的街上打听过,或者是去官府问问也是成的,咱们这县里可是大得很,光靠你自己哪里找得到!”
林秋怡闻言解释道:“只知道是嫁到了姓张的一户人家,旁的我也不是很清楚,估计去官府也是找不到的,就没有去。”
钱氏不认同地劝道:“大冬天的,那也不能就这么一个人在外面瞎走啊!遇到点危险啥的,可怎么办!”
元霜也点头附和道:“是啊,是啊,得亏你是晕倒在了我堂嫂家门前,不然可不就危险了!”
“确实是多亏了你们一家了。”
沈鹿竹侧头瞧了林秋怡一眼,有些地方总觉得不太对劲,不过转念一想,若是自己一睁眼睛发现自己在一户陌生人的家里,不信任和戒备也是正常的,随即打断了屋内几人的对话:“堂婶儿,弟妹,林姑娘刚刚醒过来,怕是还虚弱得很,咱们就别打扰她了!林姑娘,我家这间屋子平日里便是没人的,你若是想,可以留在这里休整一二,有什么需要的,跟我说就是了。”
林秋怡想了下,连忙冲褚家众人行礼致谢:“那就麻烦诸位了!”
“不客气。”
沈鹿竹说完,便在褚义的搀扶下率先出了西厢房,还对跟在身后出了西厢的钱氏说道:“堂婶儿也累了一天了,等下回去好生歇歇才是,今儿的晚饭也叫韩婶子到堂婶儿那去做吧,也省着堂婶儿等下还要回去生火做饭了。就是今儿这趟栖禅寺没能去上,只能再找其他日子了!”
钱氏摆摆手道:“这倒是没啥,咱们又不赶着庙会去凑热闹的,哪日有空了再去就是,就是不知道这个林姑娘,以后可该咋办啊?”
沈鹿竹倒是不怎么犯愁:“她若是想在家里多休整一阵子,咱们就以礼相待,她若是不想多待,那咱们也不拦着,不过我瞧着这林姑娘也许不会在咱们家里待上太久的。”
钱氏闻言叹了口气:“也是,个人有个人的路,哪里是咱们能都操心完的,你也跟着折腾了一天了,趁着还有一阵才要吃晚饭呢,赶快去躺着歇歇。”
褚义半拥着妻子朝着两人的房间走去:“阿竹可是觉得那人有问题?”
沈鹿竹侧头看向越来越了解自己的褚义,不由得笑了:“那倒也不至于,方才见她说起洪水全家都没了,就好像是在说旁人的事儿一样。只知道那远房亲戚夫家姓张,搬到了咱们县里便大老远投奔了过来,可见是真的走投无路了,这户人家该是她最后一颗救命稻草般的存在才是,可却又似乎很轻易的放弃了,便觉得她似乎并没有说实话罢了,不过这也没什么,素昧平生的,人家心里存着防备才是正常的。就是不知我这般留她在家里,做得是不是对的。”
褚义轻揉了下妻子额前的碎发:“我们阿竹最是好心了,你放心就算她是坏的,咱们都在家,她也做不成什么,我会多留意些的。”
沈鹿竹点点头:“她这般防备,我估计也不会在咱们家待太久的,说不定等下恢复了些体力,人家就来跟咱们辞行了。”
褚义倒是无所谓,只是小心地扶着妻子躺下,随后给她盖上了被子:“无妨,你先休息下才是要紧的。”
自己的确是有些疲惫,沈鹿竹也不多说什么,拍了拍身旁的位置,见褚义也躺了下来,滚进他的怀里,便闭上了眼睛:“一会儿梦里见。”
“好,梦里见!”
林秋怡坐在褚家西厢的炕上,见褚家人陆续消失在里视野里,等了片刻又向窗子那边靠了靠,朝外面四处望了望,见人都没了身影,这才松了口气,扭身去检查自己被脱下的衣物跟随身携带的那个包裹,方才只想着赶紧逃了,都还没来得及检查,见里面的东西都还在,这才拉起被子半倚在炕上,边恢复体力,边做着下一步的打算。
她确实是岭南郡人士,可本名其实并不叫林秋怡,而是叫林招娣,招娣招“弟”,她是林家的第五个女儿,却仍不是爹娘期盼的儿子,好在在她出生后的第二年,林家终于迎来了第一个儿子,之后又有了第二个,十岁那年她阿娘再一次怀了身孕,可家里却穷得连个给阿娘补身子的鸡蛋都没有,那时她的几个阿姊已经被爹娘卖的卖,嫁人的嫁人,只剩下还只有十岁的她,在家里帮忙照看弟弟,做些家务。
她那靠卖女儿度日的阿爹,果然没过多久便将主意打到了她身上,将她以三两银子的价钱,卖给了镇上的人伢子,好在她容貌并不出众,那时又瘦得像个豆芽菜一般,后来辗转多处,最终被卖进了郡里一户富商的家里,幸运地被那府里的老夫人挑中,留在了身边贴身侍奉,并给她取名叫做秋怡。
虽是个伺候人的差事儿,可在她眼里怎样都好过被卖到那些勾栏院一类的地方,或是嫁给一些财主富户做小老婆。
她那些年里没有一刻不在想着,要早日攒够银子赎身,改回她原本的名字林招娣,回她心心念念的林家,可赎身哪是她想的那般容易的事情,就这样一直到了今年,府里的老夫人寿终正寝了,她们这批丫鬟才被主家,遵照老夫人的遗言,一一还了卖身契被放出府,而这一年她已经二十有九了,被卖出家里整整十九年了。
被放出府的那一刻,她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回家,她家就在岭南郡下面的一个小村庄里,十九年里她也曾回到过家里探亲,只是这一次却让她彻底认清了家人的真面目,迎接她的只有算计跟利用,其余的什么都不剩,要不是她当天夜里听到了爹娘跟弟弟弟媳讨论着,说她这么些年身上一定有不少银钱,密谋着如何把她迷晕了再卖出去一次,而且早在她到家前,便联系好了人伢子!
她如今怕是已经不知道再次被换了几两银子,卖去了个什么样的地方了。于是她装作不知情的样子,第二日夜里便趁着所有人入睡后,带上自己全部的家当,打算从林家逃跑,结果刚出了院子,便被发现了行踪。
林家和那人伢行的追捕,让她不得不彻底逃离生活了近三十年的岭南郡,一路向北,这才来到了这个叫做行安县的地方,一路上她碰到过不少危急情况跟人面兽心的家伙,这才知道原来她对家人来说还不抵几两银子重要,无论他们眼下是否真的会因为这几两银子而饥寒交迫,也知道了无论她是否美貌,在有些人眼里,只要是个女的,那便就是能换银子的!
所以她不再走镇上、县城里的大路,而是专门挑乡下地方,把自家打扮得像个要饭逃荒的乞丐一般,风餐露宿漫无目的地一路背对着家的方向,一刻都不敢停地越走越远。
林秋怡又在屋里试了几次,发现自己是真的很虚弱,只能勉强扶着炕沿在地上走几步,眼下是完全没办法继续赶路了,只能想办法尽快让自己的身子恢复,之后如何再另做打算。
林秋怡盯着被褚秀秀放在一旁,已经有些凉了的汤药,纠结再三,最终还是端了起来,一饮而尽,随后便裹着被子,窝在那被烧得很是温暖的炕上,疲倦地闭上了双眼。
梦里她再次回到了,方才和褚家人众人刚一见面时的场景,褚夫人再次问了自己的身份,她说她叫林秋怡,不叫林招娣。
那个她曾经最想被叫起的名字,如今却成了她死也要逃离的噩梦,那个她曾经最不愿被叫起的名字,却成了今后的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