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路上遇到许多怪人:提桶的捕鸟人、瘸子医师、年迈的探险家、一群唱着赞美诗的衣衫褴褛的修士、白袍骑兵、还有农夫和他的妻子。佣兵总是退避三舍,让行人无知无觉地从眼前经过。
直到一个抱着羊羔的女孩出现。她长得很丑,手臂呈褐色,脸孔和脖颈的颜色则要更深。她怀里的小羊有三个月大,叫个不停。辛现身与其交谈。
她将羊羔交给佣兵,很是不舍的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伯宁在暗中等待,看到一个蒙面的灰发男人找上辛,索要他手里的动物。佣兵不知从哪儿抽出一份文件,男人留下指印,带走了羊羔。
在加入诺克斯佣兵团前,布雷纳宁可能惊诧莫名,不懂他们的交易,但现在的伯宁已然明白这是冒险者完成雇佣任务的流程。有人托他买羊羔,或是女孩在寻找买家,唯一奇怪的是,辛究竟是什么时候接下任务的?
“当然是你打听消息的时候。”辛回答,“我总得筹措经费罢。赶路、吃喝、住宿再加上工作花费,你的魔药材料也不是风刮来的。路上的委托大多耗时,只有这家伙急需一头小羊羔……嗯,雇主的身份实在不适合出面,才要我代为交易。”
布雷纳宁有些惭愧。在被伊士曼西党追捕前,他的日子并不拮据。而后他投奔诺克斯佣兵,整日盘算着找到高塔信使和圣经,也没操心过钱财问题。诺克斯冒险者为他提供了包括生活、交通和神秘学的多方面帮助。“这家伙是外地人。”他只好另起话题。
“还是你的同胞。显然他是为拜恩而来的。”
联军败退后,流浪的无名者慕名赶来南国,但其实他们在抵达拜恩前就会经过瓦希茅斯。伯宁不晓得这些同伴为什么舍近求远。
辛给了他答案。“他们是不会用剑平民百姓,不配做你的同伴喽。”他们不是军团需要的人。
军团要谋大事,无法给凡人提供庇护。这些同伴要的也不是复仇。布雷纳宁不想再对他解释。“莫非你问过他了?”他反问。
“我不会擅自打听别人的秘密。”
“当然,因为你会派我去追问那风行者的下落。”
“这是你坚持要接的任务,老兄。我只是协助,总不能抢你的功劳吧。”辛头也不抬地说,“嗯,最好是功劳。万一人家只想悄悄生活,不乐意再见到外人,那我们可就太招人烦了。”
伯宁皱眉:“退一万步说,这是雇主的委托,和你我无关……为什么你总是优柔寡断,担心自己会做错事?”
“正常人都该有类似的顾虑。”
“我算知道你是怎么混到诺克斯佣兵的高层了。”布雷纳宁没好气地说,“什么都不做也好过做犯错,是吗?我见到的军官常常如此。”
“那么,犯错的惩罚是什么呢?”
“自然是承担后果。”
“这是他们的责任,不是惩罚。”辛说,“但我担心的是,即便他履行责任、甘愿承担一切后果,即便他已经为过错付出良多,许多人仍会为他们的错误而受到永远无法弥补的伤害。”他忽然拔出剑。“也就是说,这位不幸的军官其实没有犯错的成本。”
就在交谈间,树林深处渐渐出现脚步声和晃动的人影。“躲起来。”佣兵嘱咐。布雷纳宁赶忙喝下纸窗魔药,藏在一棵树里。
“东西怎么办?”
“交给我。”
炼金术士想不出他有什么方法,只好紧盯着传来响动的方向。佣兵不急不忙地给坐骑蒙上眼睛,扎牢行囊。“来了。”伯宁回头提醒。他望着啃叶子的马,不禁眼皮一跳。“你就打算这么……”
“站住!”人影钻出灌木,暴露在空地中,原来是个提着矛的巡逻骑士。“你们的雇主呢?”此人喝道。
佣兵没回答。“有何贵干?”
另一人跟着拨开树枝。“我们接到举报,有罪犯在附近出没。”他戴一顶松鼠皮帽子,手套中指上镶嵌着一枚粉色晶体,似乎是个头儿。“你和他接触过,有人看见了。”
“那我一定不知道他是罪犯。”
“这还有得瞧。”碎叶纷纷落下,头儿摘下帽子抖了抖,无意间抬起头,顿时动作一僵。“说说吧,你这家伙是什么人?”
“冒险者。我不会在此久留。”
巡逻骑士对视一眼。“有人看见你们带着羊离开。”他们似乎也并非不讲理。“你最好老实交代,小子。”
他们的目标是买家。布雷纳宁静静聆听,他知道佣兵会打发掉他们,而非热心举报。“雇主没告诉我他要去哪儿,我也不关心。”辛将那张按了手印的纸在骑兵面前晃了晃,“看到没有?他没写名字。”
这一举动的关键在于文件上的“诺克斯佣兵团”标记,可惜骑兵不认得。恐怕他们只是附近村庄的守卫,称之为骑兵已是抬举,也许根本就是披甲的民兵。
他们甚至紧张了起来:“你们签了契约?”
“多新鲜呐。”辛嘀咕,“我们是初次见面,没那么相信对方的品格。够了,我言尽于此,还是说你们非得挨一顿揍才肯罢休?”
先到的家伙眉毛一竖,但被头儿拦住。“趁早离开这里,路过的冒险者。我知道你是神秘生物,不是那些北边来的怪物,但在领主眼里,你们的区别并没有那么大。”他警告。
“感谢提醒。”佣兵将文件丢给对方,“请二位回去交差吧。这是任务的凭证,以防雇主出尔反尔。我想他既然是罪犯,应该不敢来找麻烦。对了,方便告知此人犯了什么罪么?”
“他是外国间谍。”
送走骑兵后,布雷纳宁才从树干中现身。“他们就这么走了?”
“想发生冲突也不容易。”佣兵拉住缰绳,将啃叶子的马从树梢上扯下来,它们吃嫩叶吃得正欢,并不情愿地抻长脖子。但不论马儿如何挣扎,在铁链一般的缰绳面前都是徒劳,载着行囊的坐骑们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没有溅起一点儿灰尘。辛解开它们眼睛上的黑布,动物瞥他一眼,毫无所觉地甩了甩尾巴,低头去啃草。
“问我的话,他们肯定发现了。”任谁一摸头顶,发现满手碎叶沫子,然后看见两匹驮着行囊的马浮在半空,被缰绳拴在树梢边……都肯定能意识到对方的特殊之处。布雷纳宁完全能想象骑兵当时的心情。
“马儿实在贪吃。”佣兵叹息。
见他又开始胡说八道,炼金术士决定略过这个话题。“那灰发人不是什么间谍。”
“是的,但不能教他们看到你。”
否则你帮助间谍的罪名就坐实了。同行已久,布雷纳宁听得出他的未尽之意。“当地人开始排斥外来者了,这些人在抵达拜恩前,就会被拦下。”同胞的命运让他有种紧迫感。“诸神在上,我得尽快完成委托,回到光复军团。”
“不必等那么久,现在你就可以去警告他们。”
布雷纳宁皱眉:“劝说他们离开?我看不太可能。我们还要赶路……”
“起码也该告知他们,这里不适合长留。不管是霜露之家还是拜恩,都比独自求生可靠。”
“恐怕我没把握找到他,无名者之间确有联系,然而它非常微妙,难以真切把控。”所以恶魔猎手行动时,总要与神官同行。偶尔有同胞在折磨或利诱之下背叛,在他带来猎手前,大家便能察觉到传递而来的痛苦和恐惧情绪。这连本人也无法控制。“火种的感应是双向的。”布雷纳宁指出。
“那我们只好用笨办法。”佣兵牵马在前方带路。伯宁连忙跟上。
他们钻进灌木丛,枝条抽打在外套上。佣兵跟随巡逻骑兵的脚步前进,远远坠在身后,布雷纳宁无法相信他找错了目标,只好怀疑自己没有领会他的意思。
果真,他们看见了那个灰发蒙面的男人。他隐藏在距两名骑兵不足五码的位置,身体紧贴在树干上,与密林融为一体。布雷纳宁察觉到火种的力量,空气中弥漫起一股烧焦的气味。
“我就知道,他会来要回自己的签名的。”辛告诉他。
“那你还把文件交给他们?”
“没办法,当时这家伙就在不远,而骑兵们先找上门。倘若他关心我们的对话,肯定会凑上前来……然后看见我是如何处理咱们的行囊的。”
伯宁无言以对。“他的签名有什么用?”
“你是说他的指印吧?”
“不是你说的签名……见鬼,那东西怎样都好!他要那份文件干嘛?”
“无名者不能给猎手留下指向自身的标记,布雷纳宁殿下,这是常识。侦测站的占星师,教堂的神术基盘,还有一些冒险者夜莺之类,这些人都能通过标记找到他们。”
在瓦希茅斯时,伯宁从未有过如此顾虑。后来他孤身来到伊士曼,遇到必须要留下姓名的场合,他也根本无从推脱。“那……”
“别怕,这是特指在猎手群体中挂号的无名者。你没危险。猎手也不会随便怀疑一位大方留下‘标记’的酒品大师的。对了。”佣兵好奇地扭过头,“人们要你签名时,你写的是布雷纳宁还是‘泡沫之王’呢?”
伯宁只能装作没听见。他后悔提起这回事,更后悔自己当初撒的谎。早知道我就去调香水了,大概人们会给我更好听的外号,因为购买香水的群体是贵族而非酒鬼。
就在这时,蒙面人的火种力量终于达到了临界点。布雷纳宁闻到更浓烈的焦味。一撮灰烟刮过树林,轻轻缠绕在巡逻骑兵身上。
以伯宁对同行者的了解,蒙面同胞若为了文件杀掉两名骑兵,佣兵一定会阻止。于是他赶快抓住辛的肩膀,以免这小子出手干扰。“没人会受伤。”
佣兵没有动,似乎听从了。他们注视着烟雾升腾。随着神秘降临,骑兵抽了抽鼻子,也察觉到了异常,然而还不待两人作出判断,头儿手中的契约忽然无风自燃,眨眼间化作火团。他立即丢开它,另一人则愤怒地环视四周,高声咒骂。
灰烟逐渐扩散,空气中仍维持着浓郁的焦味,使人仿佛置身火场。危机感逼迫骑兵们迅速逃离。以伯宁仍算外行的角度来看,这也是明智之举。反正他是决不会与能燃起火焰的对手在密林交手的。
他们的对手也未追赶。伯宁感应到蒙面的同胞靠在树后,发出无法克制的喘息声。看来此人只是低环,对神秘之道一知半解。大多数无名者都处于这个阶段。“你要去找他么?”他问。
“你先过去。我不是他的同胞,他很紧张,不会相信外人。”
布雷纳宁只好放开自我,让对方慢慢接触到情绪。他看到灰发男人猛站起身,面孔转向自己的藏身处。佣兵预料的没错,即便是同胞,对方也明显展露出敌意。
“自己人。”炼金术士示意自己没拿武器,“当地人似乎受流水之庭领主的命令,正在追捕间谍。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些。”
“你……?”他露面的一瞬间,对方传递而来的情绪忽然复杂难辨。伯宁不禁皱眉。
“你认得我?”
“噢,很难不认得。我原是瓦希茅斯领人。”男人扯下面巾,露出一副典型北方人的面孔。他茂盛的胡须包裹着下半张脸,颜色比头发略浅,更显肮脏。“你是蒙洛殿下?不,你……他不该在这儿。可……”
这时,佣兵辛也跟上来。他拨开长长的羽状复叶,用奇异的目光打量着他们。
最近我见到的老乡是不是有点儿太多了?“这是有原因的。”布雷纳宁含糊过去。“呃,你叫什么名字?又怎么会在伊士曼?军团的命令?”
空气中的焦味并未散去,男人警惕地说:“我只是平民,不是士兵,大人。没人命令我。”
“噢,那你是在旅行吧。”显然不可能。
“是……是我有亲戚在这边。”男人躲闪地回答,“我无甚特长,大人,我在黄金遗迹吃不上饭,只好来投奔亲戚。”
“别指望了。”佣兵说,“流水之庭的巡逻骑兵在大肆搜捕外国间谍,你这样的北方人是他们的重点怀疑对象。为了你和你亲戚的安全考虑,我劝你另寻去处。春耕快来了,很多乡村小镇会需要人手。”
炼金术士点头附和。男人半信半疑地打量他们,“多谢提醒。”直到最后,他也不知该如何称呼布雷纳宁。男人慢慢退进密林中,很快离开了伯宁火种能感应到的范围。
“为什么不告诉他香豆镇的事?”方才他正要开口,却被佣兵抢先。还有许多有关瓦希茅斯的问题,伯宁也没来得及向这位老乡打听。
“向陌生人泄露秘密?不。帮忙不是这么帮的。霜露之家的戴蒙知道了,可不会感谢你。你们无名者并非铁板一块,是吧?”
布雷纳宁悚然一惊。“……我没想到这些。”
“不要紧。”佣兵再度牵起缰绳,领着坐骑往西北方去。“抓紧时间,旅程的终点就在不远了。但愿铁爪城没有能认出你的同乡。”
第二天他们就抵达王城,将流水之庭的麻烦甩在身后。环城河与途径银顶城的河流出自同源,却对王城展现出不一样的温和面孔。这里的河道风平浪静,这里的天空更高远广阔,一艘艘木桨帆船在暮色下穿梭,留下闪烁的拖尾。波纹如伤痕般绵延,不断鼓动、又转瞬愈合。
按理而言,无名者在铁爪城中的旅途将危机四伏。可不知怎的,布雷纳宁感到一阵轻松。他预感这里将是委托的最终目的地:风行者安川的下落,就在这座铁爪城里。
“跟我来。”佣兵像往常一样在前方带路。王城与四叶领相距半个王国,并非诺克斯佣兵的活跃地带……但银顶城和香豆镇不也一样?他似乎永远都知道该往哪里去。
布雷纳宁拉紧斗篷,跟上了他。
……
短暂的沉默后,他率先开口。“这是谁的主意?”前任首相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为什么没有人和我提起过?我是您的人,殿下。难道我连知晓实情的资格也没有吗?”
“这只是个惊喜,公爵大人。我怎么会隐瞒于你呢?”
“你们给了我不止一个惊喜,殿下。”望着高居首位的伊斯特尔王子,诺曼从未如此迷茫。不论是谁嘱咐王子隐瞒消息,都是伊斯特尔自己欣然同意的。他想娶那女孩,这点他毫不掩饰。但,原因呢?提密尔和用什么说动了他和维尔贡主教?“是安瑞姆?他要做第二个特蕾西,将女儿扶上后位?还是珍妮特?她畏惧四叶公爵,屈服于她的威胁?”
“不,不,大人。这和提密尔伯爵无关,更没有那女人的事。我与古露兹是真心相爱的。”
前任首相、现任北地公爵难以置信地瞪着他最为满意的王国继承人:“真心……相爱?”
王子皱眉:“你似乎持反对意见。我的王妃做了什么令你厌恶的事?”
“不。我和她素不相识。”
“那就不要再说这样的话,劳伦斯大人。她出身名门,又是安瑞姆的女儿,各方面都极其优秀。而她的父亲,银顶城伯爵,从前就是我们坚定的支持者。他的女儿正适合做我的夫人,以此巩固我们的联盟。”
“古露兹·提密尔的确有资格。”诺曼勉强承认,“但你就算不娶她,安瑞姆也一样是王党成员。”
“但娶她更好,不是么?”
“你明明知道,珍妮特是流水之庭的继承人!”该死的四叶大公甚至比我更早知道这回事。王子决意要与银顶城伯爵之女结婚后,特蕾西·威金斯迅速将珍妮特嫁给了松草城伯爵的继承人,而松草城正属于她的封臣。“流水之庭正在银顶城和铁爪城之间,六指堡则扼住金雀河道的关隘。相信你听过这句话殿下:铁爪城主宰王国,六指堡主宰着金雀河。你放弃了珍妮特,就等于将格洛尼翁家推给了特蕾西。很快他们的孩子会成为王党的新麻烦。”
“那姑娘整日战战兢兢,苍白虚弱。孩子的素质取决于父母双方,就算珍妮特的丈夫再怎么努力,她也根本给不了他健康的继承人。”王子辩解,“而与之相对,我问过维尔贡主教,他向我保证古露兹·提密尔会是个丰饶的母亲,她的孩子个个活泼健康,和母亲一模一样。”
很好,原来这桩蠢事还有维尔贡·托斯林的一份。“你不了解提密尔家族,殿下。”诺曼平静地说。
“银顶城的领主而已,我怎么不了解?”王子已经开始不耐烦了。
“提密尔家是银顶城的建立者,历史比王国更加古老。有传言说他们的祖先并非人类,而是南方寒冷之地迁徙而来的神秘种族的后裔。也就是说,你的王妃身上流着异族的血。”
王子笑了:“好些无稽之谈。但我亲爱的王妃的确古灵精怪,我正是爱她这点。寻常女人不配与她相较。”
“因为她根本不是凡人,殿下。她是个亚人。”劳伦斯直言,“说起亚人,你应该不陌生吧。你弟弟德威特·赫恩就是第一代亚人,人类和异族结合诞下的杂种。”
这话无疑起到了作用。伊斯特尔的笑容变淡了。“那头长鳞的东西,他不是已经死了么?”
“他死是死,其存在若能你带来警醒,也算是死得其所。可惜他没……这么说吧,殿下,假如德威特有后代,那么这些东西很可能与他一样,甚至更糟糕——比如长出蹼之类。神秘学称之为返祖现象。”
“我的王妃没有这样的特征。”伊斯特尔不禁开始回忆,“她的家族也没有过,安瑞姆·提密尔伯爵是个完全的人类……”
“也许只是特征不明显。”诺曼指出。毕竟,世界上又不是所有亚人都会长尾巴。
“古露兹唯一的特点就是,她很美。”王子说这话时如同一个沉入爱河的年轻小子。“还是说,你暗示她用了神秘手段来迷惑我?”他轻蔑一笑,显然不觉得自己会中招。
“还有些象征神秘血统的特点,若非刻意了解,否则连七支点的神秘生物也很难分辨,更别提你我了。但凡人是决不可能长成那副模样的。”诺曼充耳不闻,继续说道。“总而言之,寻常凡人尚且不能接受长鳞的孩子,王族更不能冒这样的风险!想想吧,你和那亚人女人的孩子,伊士曼王国的继承人,未来的国王,长出尾巴或利爪之类的。”他深吸口气。“她会污染塔尔博特家族的高贵血统。”
伊斯特尔摆摆手。他完全不放在心上,诺曼绝望地想。“我没看到我的王妃有任何非人特征,比起传言,我更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盯着诺曼,“你是神秘生物,大人,你看到古露兹身上有任何异族特征了么?没有吧?”这点劳伦斯无法否认。“再退一步讲,神秘血统,它也不是没有好处。一点点相关的因子会让塔尔博特家族的后人更加接近神秘之道。假以时日,王国将因其君主而变得强大,七支点不就是这样发展起来的吗?”
你错了。诺曼心想。七支点的正统是由黎明之战确立的。此后,凡人王国与神秘领域区分开来,形成了一道凡人无可逾越的天堑鸿沟。事实上,这道天堑是在双方默契下铸就的……但这些话毫无意义。事实上,早在他还是首相、是王党的领头人时,就已经告知过伊斯特尔了,而直至今日,王子依然做着“神秘王国”的梦。
还好,他没有糊涂到去试着点火。诺曼已是高环,但没有正统仪式,他也不敢为王子的安全打包票。等等,如果维尔贡主教身后的寂静学派开出类似的条件……
以伊斯特尔面对古露兹·提密尔时的表现,诺曼实在无法相信他的定力。“我恳求您,殿下。”他尽最后的希望劝说,“看在诸神和与祂们欢饮的先王陛下的份上,伊斯特尔,别再痴迷那女人。我并不是说她配不上你,我绝无此意,然而……”
谢天谢地,王子没有拒绝沟通。尽管他看起来已经厌烦到了极点。
诺曼只能祈祷接下来的劝说能令他回心转意。“剑之年的叛乱伊始,第一次海湾战争遭遇惨败,鱼人的军团逆流而上……那时你刚诞生,而国王陛下在白峡城离世……我带着他的遗愿回到伊士曼的铁爪城。”这便是劳伦斯·诺曼的首相生涯的开始。
而后的一切,成就了今日的王国。“弗莱维娅王后要带你回四叶领避难,却被西党的夜莺威胁。我只好找到特蕾西,与她结盟……银顶城伯爵本应誓死扞卫王城,将敌人阻隔在金雀河下游,但提密尔家却带头缩在城墙后,旁观王国沦陷。”就算安瑞姆继承父亲的爵位后,向王党输诚效忠,竭尽所能讨好伊斯特尔,诺曼也无法忘记他们的所作所为。“你的王妃古露兹,她的家族曾对王国不忠。”
“这……我从未知晓。”王子良久才开口。
在平定断剑革命后,诺曼当然不会将这段伊士曼的屈辱历史拿来教育王子。伊斯特尔出生在动乱的年代,他需要荣誉感和成就感,以建立未来国王的信心。而特蕾西……亲妹妹弗莱维娅改嫁浅海之王,生下德威特这个杂种后,四叶公爵更是深以为耻,恨不得将知情者统统处死。“总之,相比结盟,与流水之庭的格洛尼翁家联手遏制银顶城,对我们最为有利。”
伊斯特尔的神情仿佛在说自己有多抗拒。“但这和古露兹没关系,她是清白的。况且,事已至此,珍妮特也嫁给了赫托·杜德夫。我总不能指望赫托暴毙而亡吧,大人。”
对,这才是关键。在婚礼上,诺曼看到特蕾西对自己举杯,便知晓此事再也无可挽回。伊斯特尔迎娶银顶城伯爵之女,似乎是唯一能够弥补的方案。这是四叶公爵的一次小小的冒犯,而王党也难以为此讨要什么说法。“那么,殿下,请告诉我实话:这一开始是谁的主意?”
王子脸色一沉。“什么意思?”
诺曼只当他在抱怨。“是安瑞姆伯爵?不管怎么说,维尔贡总主教肯定脱不了干系。还有特蕾西,她……”
“这是我的意思!”伊斯特尔一拍桌子。
他的反应如此剧烈,把诺曼吓了一跳。
“我不能做决定?我不能娶我想娶的女人?”王子质问,“我才是王国的主人,你们似乎都忘了!除了谏言,我自己也可以思考,不是么?”
“殿下……”
“我不会否认我做了错事,爵士,但我也总该有承认错误的权力吧。”王子的脾气来得快去得更快。他挥挥手,示意此次君臣交流告一段落。“好了,公爵大人,我非常感激你的建议,每一次都是。现在你老了,我们之间难免有些意见相左的事……但我真希望能回报你的恩情,因你的教导,我也绝非忘恩负义之辈。你该去你的领地了。”话虽如此,他还是顾自离开了,没有真正驱赶诺曼。
王子走后,公爵独自坐在窗边,前所未有的疲惫淹没了他,令他开始像寻常的老年凡人一般追思过往:白峡城的诺曼家族,游手好闲的父亲是族长的第三子,无法继承封地。整日酗酒的母亲如愿淹死在一桶葡萄酒里,留下两个儿子。长子做了一位骑士的侍从,次子背井离乡,去追求神秘之路。
白峡城被攻破后,他回到了故乡。是为嘲弄日益破落的家族,还是期望他们转变态度,给予尊重?当时的心情他早已经遗忘。但他记得在莫托格收获的失望:无论是王国还是家族。莫托格与高塔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寻常神秘生物并非正统,也难以受到重视。他拼尽全力,却根本不受重视,而在他指挥的战争中,贵族军官们只当他的话是耳旁风。
……伊士曼则不同。劳伦斯·诺曼失去了家族、官职、国家,却得到了沃森二世的赏识。他将失败者扶起来,给了他一人之下的地位。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陛下。比起爵位、封地和官职,伊斯特尔才是诺曼毕生价值的实现。
如今他得到了奖赏,似乎意味着他的责任到此为止了。劳伦斯·诺曼,王国首相,北地公爵,王党的首领,人们提起我,会称之为力挽狂澜的英雄,王国的支柱,伊士曼有史以来最为英明的首相。然而这些就足够了吗?我想要我的英名,还是伊斯特尔的荣光?一个有史以来最为伟大的国王……倘若人们不这么说,劳伦斯·诺曼的努力就白费了一半。噢,我该去我的领地了……
砰砰砰。
有人敲门。是谁?伊斯特尔?还是特蕾西,她来嘲笑敌人的失败?不,我是前任首相,特蕾西却还是四叶大公,女王的亲姐姐。她再也不是我的盟友和政敌了。王宫里,我的朋友会比敌人更多吗?他不知道。他的战争结束了……诺曼缓慢地去开门。
一个宫廷骑士打扮的男人等着他。见到公爵,他立刻展示出了自己应尽的礼数。
……细长的剑刃没入心脏。诺曼来不及低头,麻痹已控制了四肢。惊骇中,他看到了刺客的脸。异于常人的肤色,刺剑和毒药。他认得他。德威特·赫恩的侍卫……
“英格丽和洛朗·维格是受你的指使,这倒没什么可怀疑。”刺客轻轻抽出他的礼貌,而诺曼则听到了血肉枯萎的声音。“你给过我容身之处,大人。你我之间,账已赎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