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朗代诺的巍峨城墙屹立在地平线尽头,迎接八方来客。
道路却并不顺遂。漫天乌云环绕着城市,形成一圈灰蒙蒙的低空环带。间歇的小雨与冬日寒风相伴而来,为丘陵和平原带来霜冻,为旅客带来阻碍。然而越接近城墙,云层的色彩就越淡薄,直至消弭。强烈的阳光穿过空洞,使“黎明之城”沐浴在恢宏壮丽的光辉之中,仿佛诸神在以此宣告,世上的艰难困苦终有尽头。
抵达城墙脚下时,天空已不再飘雨。梅里曼瓦尔捋干下巴的一撮长毛,用力甩掉指头上的水滴。他迈进城,踩到了一靴子礼花。染着粗陋色彩的细条蜷曲扭结,被泥水浸泡成深色。
“他妈的终于到了。”昆松浑身湿透,咒骂不止。“旅店里最好有热汤,否则休怪我拆了它。”
“我想要面包,新鲜出炉,热气腾腾的面包。”巴泰巴赫阴沉地说,“我不要水。”
他的助手,“鹦鹉”芬提摸摸下巴:“据说城里有温泉呢。”
“太好了。你和巴泰合起来算一张票,只需卖掉你的指甲刀就行。”梅里曼瓦尔哼了一声。
“没门。”
“不想?那就给我掏掏兜,数数里面有几个子儿!”
“该死的西莱夫呢?他不能替我们结账,发挥出一丁点儿作为族长的用处么?”
“他只会让我们滚回边境领钱啦。这你还不懂?我们的爵士先生有皇帝负责食宿。他会告诉你,他的兜里比你还干净。我打赌他会这么说。”
“火雨”阿士图罗是布列斯人,但明显没来过首都。“又热又潮。”他一直试图捋干的是他的弓弦。“我要被闷死了。”弓手抱怨。
梅里曼瓦尔也有同感。他来自遥远的南方国度,一年中有大半时间降雪,河流常年冰冻、云层被狂风撕碎,水汽统统凝结成颗粒降下,融化前不会粘在皮肤上。而霜月的玛朗代诺仍然潮热,温暖气流在长夜之壁的林海前回旋,驱散了帝都冬日的寒意。
近来这里更温暖。人们涌入诸神明珠,参加皇帝为圣城代行者举办的庆典。大家歌颂光明与火焰,赞美带来温暖的正义之神。进城时,守卫非常公正,不仅没有在远道而来的客人身上收取加倍费用,还赠送他们一支一碰拉扣就沙沙响的木轮。安修全程都在乐此不疲地拉响它,制造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噪音。算了,好歹这东西没有琴弦,不会跑调。
路上的烦心事并未因进城而减少。梅里曼瓦尔和他的佣兵们穿过广场,被城卫队拦下盘问。经过集市时他又发现商品涨价了三分之一。最后他迷失了方向,在一架卖派的小车旁等待,而与他处境相同的是个捧着罐子的流浪汉。后者目不转睛,盯着热腾腾的肉派。
好歹我没沦落到这地步。他想。这时,一个淘气的男孩伸手去掏乞丐的罐子,却被藏在里面的老鼠咬了手指。他尖叫着甩手,把老鼠远远甩开,正巧丢进了装肉派的盘子里。推车的老板当即破口大骂,抓住男孩的衣领,狠狠给了他一耳光。
小小骚动引来两名白甲骑士。梅里曼瓦尔见到他们,顿时心头一紧,差点扭头就走,但走近后,他发现骑士的盔甲仍是布列斯帝国的样式,只涂了一层似模似样的白色涂料。他们也是巡逻骑士,而非真正光辉议会的圣骑士。我真是昏头……不,是城内环境的错,这里的每一样事物都让人精神过敏。
有人戳他的背。“我们在打赌。”安修咧着嘴说,“派里是田鼠肉还是乌鸦肉。”
“乌鸦?”
“昆松认为这儿亮晶晶的东西太多了,很可能引来乌鸦。”
“有道理。”梅里曼瓦尔咕哝,“但我没钱。”没有打赌的钱。
“啊,不要紧,他们要赌我这只可爱的木头琴。其实我很乐意将它借给所有人欣赏。所以,这回轮到我坐庄。”
“真的?你可以把那玩意给我?”梅里曼瓦尔确信那不是“木头琴”,事实上它绝对连鼓都不是。当然,他也完全清楚佣兵们在打什么主意。
“但我只赌那块被老鼠带走的派。”“交际花”安修痴迷音乐,却不是傻瓜。“别的不算。”
梅里曼瓦尔停下脚步,低头瞧了他一眼,然后笑了。安修困惑地与他对视。自然,卖派的人和男孩厮打间,老鼠早已叼着食物逃走,踪迹淹没在人群中。但梅里曼瓦尔闻得到它的气味。肉馅的香气一路蔓延,最终钻回流浪汉的罐子。
他大步追上那家伙。“伙计。”流浪汉被阴影笼罩,吓得一激灵。梅里曼瓦尔笼罩在他身后,看好戏的佣兵们也围上来。
有一刹那,梅里曼瓦尔看得清楚,此人试图把罐子藏进怀里。但他最终克制住自己,作出一副祈求的样子。“诸位,我是个乞丐。行行好……怎么说给我留点儿活命钱呐。”
罐子里放着几块硬币,闪烁着为数不多但依然能代表财富的金属光泽。目睹过男孩的遭遇,梅里曼瓦尔自然没有伸手进去。“不义之财难安享。”他接过罐子,朝下一扣,掰开的肉派掉在流浪汉手里,烫得对方龇牙咧嘴。“是田鼠。”然后他告诉安修。
乐手眨巴着眼睛:“你根本……”
梅里曼瓦尔把罐子抛给乞丐。这玩意儿就算是个神秘物品,也与佣兵们无关,而木轮就不一样了,后者很可能折磨他们一路。安修后退半步,他夺过这家伙手上沙沙响的“木头琴”,将它攥在手心。
紧接着,这只木轮发出了它此生最悦耳动听的声音,并伴随着昆松和芬提的大笑。安修跳起来咒骂,发誓此生再不与梅里曼瓦尔打赌。
“早该如此。”狼人团长笑道,“这又不是好事。”
“道理大家都懂。”一直沉默的同行者,恶魔猎手萨斯杰说。他在冒险者当中找不到认同感,出于某种奇怪的执念,此人只与梅里曼瓦尔搭话。“但未知是致命的诱惑。就我个人来说嘛,当荷官抛出骰子,我脑子里便只有两种选择:所有,或一无所有。”
梅里曼瓦尔打量他:“那这身行头就是你的所有喽?”羊毛背心和马裤,外加旧靴子。临行前,家族长老为他准备了许多华服,以免他们在布列斯帝都丢脸,结果这猎手不屑一顾。“我是铁铸的利刃,不是龛案上的瓷人。”他骄傲地告诉他们。
话虽如此,真正的平民可不会如此宣称,他骨子里仍有贵族的味道,梅里曼瓦尔嗅得出来。
“哈!我可能没那流浪汉有钱。”萨斯杰承认,“但有得也有失,我仍是我……瞧,你毁了那木头轮子,你的跑调乐手该用他的琴弦祸害你们了。”
“别幸灾乐祸,这包括你在内。你也有耳朵,是吧?”
萨斯杰的笑容消失了。“早知道我就选留下了。或者把我的耳朵留下。”
“你这样说,安修听了可不高兴。”
“是吗?”猎手不在乎,“我以为他会高兴地意识到自己还有耳朵,能听见别人的评价咧。”
“作为行李,你最好少给我评价提你的人,萨斯杰。尤其是当你付不起账的时候。”
猎手耸耸肩。
“不过现在看来,时候不远了。”梅里曼瓦尔说。此行艰难险阻,他完全受够了。玛朗代诺和西莱夫,在他们踏上布列斯境内时,就变成了绑在一块的两个恶心名词。他不晓得这个大陆唯一人类帝国的皇帝为何会邀请一个边境诸侯,更不明白族长为何抛下领地,赴一场意义不明的宴会。他们有什么算盘?和萨斯杰有关?还是说,伊士曼……不论如何,这样的开端让狼人有种不祥预感。也许在这座诸神之城,所有人都指望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所有,或一无所有……
“家族是维系我们的纽带。”萨斯杰用平易近人的对安修说,“你们冒险者似乎也有类似的团体。”
然而巴泰将乐手从他的大巴掌里扒拉出来。“咱们不是一路人。”他平淡地表示。
“护送同行,也算一路吧?”萨斯杰嘀咕。
“很快就不是了。我们受雇于西莱夫·冈格罗,是雇佣骑士。而你,你很快和我们分开。咱们这辈子再不用碰面,也别指望我会想你。”
萨斯杰对矮人巴泰的话不置一词。“那你呢,梅里曼瓦尔?你是他们的头儿,也是西莱夫的家族成员。”
梅里曼瓦尔没有附和。他的确答应西莱夫·冈格罗,加入他的家族,为他做事,但萨斯杰可不属于家族。这点和西莱夫托他转交的那封信一样,进入布列斯前,梅里曼瓦尔都没有告诉猎手。
同样的,萨斯杰竟也一次都没过问,仿佛双方存在某种他不知情的默契。这家伙表现出一副信赖的模样,导致梅里曼瓦尔根本无法开口,主动谈及西莱夫的信。你以为你是尤利尔么?他心想。我不会上你的当。
当然,有时候,狼人团长会为此而心生愧疚,但感受来的快去的也快。没人会无条件信任别人,哪怕是箴言骑士尤利尔,他也是依靠神秘物品的力量。
而关于西莱夫·冈格罗此人,梅里曼瓦尔不免也心怀怨气。他自觉并非是爱抱怨的人,可当他们抵达冈格罗的领地、要求结算账单时,长老告诉他,族长已离开领地前往玛朗代诺。
“他走了有一阵子了。”努利安·冈格罗漫不经心地说,“你们快马加鞭,没准能在帝都见到他,完成你们的使命。当然,你们也可以在这儿等他回来。家族欢迎同类。”
梅里曼瓦尔可不欢迎。自打萨斯杰到来后,源源不断的强盗、夜莺、同行开始觉得这支穷困潦倒的佣兵小队颇为诱人,商队女主人找出并杀掉的夜莺只是个开始。他猜测这是西莱夫要他们一路护送的原因,免得耿直的恶魔猎手半道被土匪宰了,教他的算盘落空。什么人会追杀萨斯杰?他想不明白。
这里面还有个人因素。抵达布列斯帝国、交出信件前,梅里曼瓦尔多次打算拆开它,但最终还是放弃了。他绝非手艺精巧的夜莺,拆信便意味着被萨斯杰和西莱夫拖下水。我永远不能再踏足伊士曼一步,永远……但他很想知道家族在谋划些什么。倘若与破碎之月有关,我就该考虑更换家族了。况且再怎么说,我们这一路上耗费颇多,急需这笔佣金来解燃眉之急。
于是,狼人团长说服了成员们动身前往玛朗代诺。得知他们要完成任务,努利安·冈格罗也终于肯大发慈悲,为他们准备了行囊食水。
萨斯杰是例外。冈格罗家族对他展示了非同寻常的耐心和热情,长老们为他置办了新行头,还有许多“配得上身份”的琐碎之物。猎手平静地拒绝了努利安,然后装作冒险者的同行,随队伍出发了。他似乎根本不在乎,无论是西莱夫、目的地还是梅里曼瓦尔,都不过是“猎魔道路”上的小插曲。很可能他一路安分守己,正因为他的目标也是伊士曼王国,恶魔的巢穴……
他们重新找到大路,摆脱了小巷。
“诸神明珠”玛朗代诺仍保留着大同盟时代的少许特色,教堂公园前,宽广的街道足够巨人在这里昂首阔步,行人衣着体面,秩序井然。得益于不那么拥挤的环境,梅里曼瓦尔凭借气味找到了家族成员:一名穿长靴戴手套的高个儿女人,头顶一只膨胀的灰色绒毛帽。
他同样按了按帽子,带着一帮冒险者前去交货。
……
女人脸上有一道伤疤,位于嘴唇左侧,接近下巴的位置。这是她脸上最明显的特征。此外,她稍微刮掉了耳朵根部的毛,使它们乖巧服帖,犹如发辫。这样她看起来完全与常人无异了。
西莱夫唤她“娜莉”,侍卫和仆从则称她为奈莱温小姐。梅里曼瓦尔一直没见过这位族长之女,她也并不在乎他。长老们声称她留在玛朗代诺,是为帝都的贵人们做事。
奈莱温·冈格罗小姐用炖菜和蜂蜜面包招待佣兵们,将梅里曼瓦尔和萨斯杰单独带到了父亲的房间。“你们让我女儿等了很久。”冈格罗族长,一头深褐色毛发、的狼人,西莱夫·冈格罗,一开口便是责备。“怎么回事,梅里?”他似乎忽略了萨斯杰。
“城里人太多,到处都是麻烦的巡逻骑兵。”梅里曼瓦尔解释,“路上还有夜莺骚扰,族长大人,我不得不小心行事。”
“努利安跟我提过夜莺的事,你们逮到活口没有?”
莫非他也不知内情?“离开亡灵的斯吉克斯领时,我们混在商队里,有个夜莺伺机刺杀,被商人的侍卫逮住,就地杀了。”当然,女商人关于刺客的描述并不详细,她的全副精力放在那个预言上。梅里曼瓦尔明白她的感受。自打他知晓自己是传递“耳语”的一环后,他看谁都像耳朵。“之后我们摆脱了商队,再没进城。直到返回冈格罗领。”
“恐怕刺客不敢进入家族领地。”西莱夫笃定地说。
“没错。”一行人再次受到骚扰,是他们离开冈格罗前往玛朗代诺的初期。由于才出家门,人们正是放松警惕的阶段,差点被对方得手。“该死的夜莺等在领地之外,还召集了一队佣兵。其中有个森林教徒,天杀的,他用毒液污染水源,毒死了我们的坐骑。我不得不指挥队伍返回,重新进行补给。”面对同行,梅里曼瓦尔也得付出些代价。
“努利安和我说明了此事。嗯,别担心,这都算任务开销。”族长挥挥手,“所以你们没抓到人?”
“我的任务是护送,大人。”
“明智之举。你是合格的冒险者,梅里曼瓦尔,毫无疑问。不过你的老上司,‘猪眼’皮奇听说我交给你任务,特意对我讲了许多你的事,试图证明你是个矿工转行的新人菜鸟。这蠢材想不到其他方法来抢生意了,真是搞笑。”
梅里曼瓦尔一耸肩:“他不知道我是家族的一员。”
“他这么想对我们有好处,所以我当面赞同了他。”西莱夫笑道,“你让我们看清了他的色厉内荏,还借他的手组建了自己的班底。我一直想找机会奖赏你和你的同伴。”
是吗?上次见面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梅里曼瓦尔还记得族长轻蔑的神色,他叫矮人佣兵们“马戏班”,把阿士图罗称作“雨天值得一用的火绳枪”,还建议安修穿上小丑裙、边跳边唱。早知如此,梅里曼瓦尔还真想将半路遇到的乞丐也招进队伍,瞧那时的西莱夫会是什么表情。
“将来会有更多机会。”萨斯杰十分明事理的对佣兵们表达了称赞。
梅里曼瓦尔瞥他一眼。这多亏有你在,让我不必返回伊士曼。
“但某些消息只有家族成员才能知晓。”族长警告。
“我对我的人完全守口如瓶,他们也懂得什么时候该问问题。”梅里曼瓦尔回答,“说到底,大家也只是混口饭吃。”
族长满意了。他点点头,目光从梅里曼瓦尔身上移开。“多兰叔叔。”萨斯杰率先开口。
“不,现在我不叫这名字了……我以为你也忘了我是谁。我们多久没见了,大人?”
“我不是什么大人,多兰叔叔。”萨斯杰说,“得有三十年了。”
“你长大了,萨斯杰,而且变得和我印象中大不同。也许你和我记忆中的根本就是两个人。”
面对质疑,萨斯杰似乎很平静:“那时候我才十二岁,还是个小鬼。恐怕没法给人留下好印象。”
“噢,的确。你没做错什么。很惭愧,我那时没工夫关心你。我有一整个家族要打理,看在同族的份上救你一命已是极限。”族长的神情半点儿也不惭愧。
“足够了。你仍是我的恩人,多兰叔叔。”
“知恩图报是很好,我不打算以此要挟你。”西莱夫说,“但很不幸,萨斯杰,某人找上了我。他询问你的下落,还带来南方的消息。”他的表情倒很轻松。
“与我无关。我是恶魔猎手,不是伊士曼人的泥塑木偶。我这辈子都不想与他们有任何瓜葛。”
“这是不可能的。”冈格罗族长指出,“要找你的是一位……不,现在是两位公爵了。他们为你开出了优厚的条件。”
梅里曼瓦尔不禁用全新的目光打量这家伙。伊士曼王国于布列斯只是偏僻小国,被几位权倾朝野的大公爵左右着朝堂,他一下惹来两位公爵寻找……此人绝非一般的贵族子弟。
“我?我能干什么?替他们狩猎拜恩的恶魔?”萨斯杰不明白,“这些贵族老爷要我干嘛?”
“结婚。”西莱夫笑道,“你娶过妻么?有几个儿子?私生子也算。”
萨斯杰愣住了。“不……不。我是恶魔猎手,不会结婚生子。”他忽然沉下脸。“我也没有私生子。”
梅里曼瓦尔盯着萨斯杰,从他的神情中捕捉到一丝扭捏。“真没有?”
“……我有过一个女儿,得病夭折了。”
看来他有过伴侣,但最终没能成家立业。猎手毕竟不是太监,萨斯杰虽是神秘生物,却也人到中年,不是什么毛头小子。
“那你的夫人呢?”其实不必问。
“她们染上了瘟疫,一道离世。”萨斯杰不悦地回答,“够了,我不想提起她们。这跟公爵的要求有什么……等等,难道他们要我娶个老婆?”
“按辈分来算,她是你的堂妹,在灼影之年出生,年芳十七。这孩子来自四叶领的威金斯家族,已有封地。她年轻又漂亮,且出自嫡生……”
萨斯杰皱眉,似乎在回忆。梅里曼瓦尔已经脱口而出:“丹尔菲恩·兰科斯特?”
“好像是这名字。”西莱夫摊手,“你看过信了吧?这女孩太年轻,又是冰地领伯爵。拜恩人把那边折腾得四野不宁,她也全无办法,只好请求女王陛下给她一个丈夫。你考虑得怎样?”
恶魔猎手很久没开口。“她是特蕾西·威金斯的女儿?”
“对。特蕾西和阿方索之女。劳伦斯爵士……北地公爵大人特意提出,要赐给你你父亲的姓氏。只看你答不答应了。”
“可……我怎能娶我的堂妹?这根本……”
“王党才不会在乎这些。事关冰地领的安危,伊士曼人一致认为成熟可靠的男性领主是最优解。况且一旦你被承认正统,她的继承权就在你之后。”
梅里曼瓦尔忍不住开口:“你是加文伯爵的儿子?”
“算是吧。”萨斯杰承认,“我母亲是个冒险者,不是他的正妻。”
梅里曼瓦尔听得大为震撼。即便起兵反叛,加文·兰科斯特也仍是当地人最为爱戴的领主。丹尔菲恩是他弟弟的女儿,却是兰科斯特家族向王党投降绥靖的产物。她母亲特蕾西·威金斯公爵是王党成员,曾亲眼目睹王党砍下叛逆者的头。为了赢得当地人的支持,公爵捏造了所谓“贝尔蒂的诺恩”的谣言。
一个是为子民而死的领主的血脉,一个是仇敌之女和诸神使者。很难判断冰地领人更喜欢哪一位领主。但大家无需选择了,两人的婚姻将消弭仇恨,大大巩固王党对边境的统治。
“封地和城堡,还有漂亮的夫人。你真是时来运转了,萨斯杰。”西莱夫调侃,“等你成了冰地伯爵,千万别忘了同族之谊。冈格罗家族留在伊士曼的基业正好派上用场。”
“不。”萨斯杰说。
狼人族长弹了弹耳朵。“你说了什么?”
“不。我对那女孩不感兴趣,让诺曼和特蕾西见鬼去。”萨斯杰冷笑,“仔细想想,这两个老东西似乎更般配,不是么?”
“别跟自己置气,萨斯杰。”西莱夫不大高兴,“难道你对丹尔菲恩的身世不满意?”
“这孩子恐怕是无辜的……然而她是她母亲的女儿。”萨斯杰不喜欢特蕾西,大家看得出来。“威金斯一家子都不是好东西!告诉你实话,多兰叔叔,这在冰地领不是秘密:威金斯家的姐妹都曾想嫁给我父亲,得知我和我母亲的存在后,她们合谋杀了她,还试图要我的命。”
梅里曼瓦尔与西莱夫对视一眼。“四叶公爵和……弗莱维娅女王?”
“噢,是啊,但愿诸神怜悯南国子民。加文大人是真正的英雄,他没看上这对婊子正是由于他有一双慧眼。断剑革命时我才十岁,父亲将我丢给母亲的队友照料,不要我出现在人前,我对他很陌生……后来他死了,王党以为留我一命就能让我对他们感恩戴德,心甘情愿做他们的傀儡……”
“的确,毕竟他们半路改主意了。”西莱夫一咧嘴。“诺曼和特蕾西没能达成一致,四叶大公坚决要你的人头,她不惜私下行动,冒着与王党翻脸的风险。”
“而你没有照做,多兰叔叔。我永远记得你的恩情。”萨斯杰真挚地说。
“这是看在同族的份上。赫妲丝创造了我们,给予我们血脉的联系。但仅此而已了。”
“我可以加入冈格罗家族。”萨斯杰说,“现在王党找上门,我们就向他坦白当年特蕾西的计划好了。”
族长凝视了他一会儿,没有回应。
“早年我邀请过你,萨斯杰。还记得你当时是怎么说的吗?”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开口。房间灯火昏暗,唯有鲜艳的织锦静静垂落在窗边,跃动的光彩泛着或金或紫的涟漪。书具和烛台的阴影边,气氛逐渐沉落,仿佛要凝成实质。梅里曼瓦尔暗自打量他们,竖起耳朵。
“你是王党的人吗?你问我。”西莱夫的面孔浮起回忆的神情。“我是深水港伯爵的亲戚。我这么告诉你。而深水港的多兰家族乃是特蕾西·威金斯的封臣。我承过他的情,因此绝不能让他难做。”他微微一笑。“第二天你就逃走,途中刺伤了娜莉。她至今还带着你留给她的临别赠礼。”
萨斯杰瑟缩了一下。“她好像不认识我了。”
“当然。我的娜莉那时才三岁,有许多玩伴。她忘了这桩事,健康长大,然后嫁给一位子爵,有了自己的家庭。我告诉她,那道伤疤是她小时候试图给自己剃毛留下的。她至今深信不疑。”
“我……我没想过伤害奈莉温。”
“你挟持了她,且手段非常生疏。希望这么多年过去,你的技术已经有所长进了。”
梅里曼瓦尔摸了摸下巴,毛发已彻底烘干了。“这倒没错。”
伯爵的私生子,恶魔猎手萨斯杰,此时忘掉了他的所有宣称。他颓唐地盯着地板,不敢与西莱夫对视。
“看来你明白我见到多兰伯爵时的感受了,萨斯杰。”好在族长最终放过了他。“大家都身不由己。行了,你再仔细想想吧,别急着拒绝。晚上宫里还有宴会,我让娜莉带你清洗一下。嗯,你们大可以重新认识。梅里曼瓦尔?你留一下,我还有事要问你。”
萨斯杰走后,梅里曼瓦尔开口:“多兰伯爵亲自来到布列斯见你,大人?”
“不。不。怎么可能?他早就忘掉我这个亲戚了。”冈格罗族长狡黠地笑道,“王党派来传递消息的是个宫廷骑士,我让娜莉将他留在帝都,以便操作。毕竟,当年家族是打算在玛朗代诺附近发展的。但后来嘛,我发现开拓令收益更大,索性到边境做领主。伊士曼人弄不清帝国的情况,还以为萨斯杰这些年来困在帝都,依然在他们的掌握之中哩。”
你这阴险狡诈、满口谎言的老狼。梅里曼瓦尔心想。那一根筋的呆瓜猎手会被你骗得团团转。我就知道是这样。“王党要收复冰地领了吗?怎么突然找到加文伯爵的私生子头上。”
“王党?劳伦斯·诺曼是得力的大臣,特蕾西更是纯粹的政治家,但他们即便联手,也绝没有从那恶魔帝国手中收回冰地领的能耐。”族长轻蔑地说,“恐怕他们只是木偶,吐出的是某个神秘支点写好的台词。嗯,八成就是寂静学派的巫师写的。我听说伊士曼人有了新的总主教。”
“盖亚教会两年前脱离了寂静学派。”梅里曼瓦尔指出,“教国的人事不受学派管理。”
“你一直在路上,情报已经迟了。高塔的新先知把伊士曼王国丢给了神圣光辉议会,在那之后不久,寂静学派的圣者,‘第二真理’大人亲自前往安托罗斯大教堂,与甘德里亚斯教皇碰面。盖亚修士和学派巫师再度建立联系……依我看,他们一定是达成了某些不可告人的协议。”
梅里曼瓦尔极力克制住自己失望的神情。他听说过尤利尔和约克从伊士曼一路追到莫尼安托罗斯的壮举,盖亚教会由此改革,肃清了内部的对立派、夜莺和许多极端分子。一位空境阁下付出了性命。
反角城之战结束后,教皇冕下公开审判了发生在伊士曼的罪行,并宣布尤利尔是盖亚女神的使者,是与教皇平行的圣徒。故事流传于世,人们为玛奈和儿子的故事而感动,为佩顿·福利斯特主教的残忍而义愤,坚守女神信仰的修士们则纷纷到安托罗斯朝圣。可尤利尔这才离开了两年,盖亚教会居然又成了巫师的走狗……
“背信弃义的修士。”他说。
“自称诚信之辈就是这种下场。”西莱夫评论,“立起了靶子,就休怪大家瞄准它。”
“那是学派要对拜恩帝国开战吗?”
“问我的话,这只是试探。伊士曼与拜恩接壤,或许本身就是它的一部分了。高塔将烫手山芋丢给光辉议会,代行者都亲自来到了玛朗代诺;寂静学派选出新的总主教,挑选王党做马前卒。总而言之,那鬼地方已是确凿无疑的预备战场了,大家正忙不迭地往里面投下筹码。”
“萨斯杰是王党的筹码?”
“就是这样。有消息说丹尔菲恩·兰科斯特已对拜恩人输诚效忠,只求恶魔结社留下她的小命。若这是真的,那么这位伯爵大人选择了最明智的做法,既保全了冰地领人,也尽到了自己的职责。不过嘛,平民百姓们往往不会领她的情。”
梅里曼瓦尔记得丹尔菲恩。那女孩一副贵族小姐的模样,被领地的混乱吓得六神无主,却还竭力掩饰着自己的恐惧。事件结束后,她骄傲地骑在马上,对所有人大呼小叫,颐指气使。
他在诺克斯佣兵中带过一阵子,知道更多有关这位冰地伯爵的趣闻。当天夜里她喝醉了,追着女仆询问尤利尔的下落,她的医师不得不给她醒酒,反复告知她白之使带着学徒离开了。
转眼间,丹尔菲恩成了王国失地的伯爵,投敌叛国的领主。尤利尔成为高塔信使,又接替埃兹·海恩斯,成为伊士曼的驻守者。眼下高塔放弃了伊士曼王国,尤利尔又在哪儿呢?他是不是在为故乡奔走,争取一线生机?
与我无关。梅里曼瓦尔心想。我是布列斯冈格罗家族的成员,永远不会再踏上伊士曼的土地。他希望其他人也能这么想,远远离开伊士曼……
“你们遇到的杀手,我猜是其他下注的人的爪牙。”族长说,“西党自顾不暇,特蕾西以为他早死了,但也可能为保险而再指使夜莺来。你说你们在斯吉克斯遇到了商队?”
提起这桩事,梅里曼瓦尔更不舒服了。那女商人神神叨叨,而预言……后来他反复思索,察觉出许多无法自圆其说的漏洞。前往冈格罗领地和玛朗代诺的路上,他们也没遇到任何映照耳语预言的事。
除了安修,梅里曼瓦尔没告诉任何人预言的事。他会留心,但决不主动去追寻。在狼人眼中,命运是破碎之月、是女巫的领域,而关于月亮的任何事,他都避之不及。
“那女人说是从伊士曼来的。”梅里曼瓦尔回答,“我不能确定她说的是实话。”
“穿过大半个宾尼亚艾欧,到帷幔山脉做生意?肯定是假话。”西莱夫断然道,“也许她是王党的棋子,你说她帮了你们。”
她更像女巫的棋子。“反正我们很快分开,又一直走小路。夜莺也找不到我们的踪迹。”
“可惜没抓到刺客,不然很多问题就有了答案。”西莱夫绕到案几后。皇宫的客房胜过任何旅馆,内室开阔,布设典雅。样式各异的靠垫散堆在沙发上,茶杯距离它们不足半码。他收起两只杯子,顾自灌进肚。
“最大的问题是萨斯杰。”梅里曼瓦尔指出。他已发觉冈格罗是支持萨斯杰前往伊士曼冰地领的一方,西莱夫希望他替他们联络当地族人,拓展家族触角。
族长咂咂嘴。“你觉得他会怎么选?”
“我看他会答应。”狼人团长轻声道,“萨斯杰是个恩怨分明的人,他一定要回报所有恩情,清算所有仇恨。更何况,他还是个恶魔猎手,冰地领有许多他眼中的恶魔。”
“噢,的确。不过你不也是这样的人?你却拒绝了我。”
我不是他,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梅里曼瓦尔心想。况且我也没有把柄在你手上。“盲目追逐目标,许是事倍功半。”他评论。伊士曼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这关头还是别去惹麻烦。
西莱夫点点头。“其实我留下你的原因与萨斯杰无关,梅里。是娜莉。”
“奈莉温小姐?”
“这孩子是我的得力助手。”族长告诉他,“她丈夫死后,我派她去接触艾拉·帕洛斯。这女人是皇后陛下的语言教师,宫廷大学士,挺有些地位。她不久前去黄金遗迹探望亲戚,最近才回到玛朗代诺。但娜莉说在她的侍女身上闻到了……同类的气味。”
“狼人?”
“不,梅里,不是同族。”
梅里曼瓦尔仔细思索他的用词:“你的意思是……呃,该死,难道是南方的……?”
“只有你能确定。”西莱夫咕哝,“我女儿是个敏感的人,总有些疑神疑鬼。她的话不能尽信。我要你和我一道参加宴会,梅里曼瓦尔,到时候,我会安排和艾拉学士的见面。而你,梅里曼瓦尔!你给我弄清楚。”他拍拍狼人团长的肩膀。“那些东西,是不是跟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