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意含笑点头,疾步跟随他走进这间酒肆,大堂内人来人往,酒香四溢,笑语声不绝于耳,穿梭其间的小二端着托盘,步履匆匆。
郗遐随便找了一处靠窗的座位坐下,一缕光线正洒在崔意洁白的面颊上,他张开手,斜挡在眼前,微微蹙眉,“郗兄,这阳光有些刺眼,不如换一下位置吧。”
“道儒兄,微风不燥,阳光正好,”郗遐看着小二端来一盘精致的小菜,眼前这奇特的摆盘倒是很熟悉,他抬眸对小二道,“快去叫你们店家过来叙话。”
崔意微微侧身,拿起木筷从盘里夹起一块鹿脯,色泽呈鲜艳的棕红色,不过他并无太多胃口,摇了摇头,便放回盘里。
“道儒兄,”郗遐把木筷插入水杯之中,然后推到他手边,微笑问道:“你看这插入水中的筷子弯折了,这是为何?”
崔意睨视一眼,唇角扬起一丝小小的弧度,阳光从窗口射进来,在他脸上掠过几道忽明忽暗的阴影,他单手支颐,示意郗遐说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这是由于光的折射现象,筷子在水中的部分反射的光线,在水面处向远离法线的位置偏折,而我们看到的水中的筷子实际上是折射光线.......”
郗遐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蘸水在桌上画出几条折射光线,崔意的视线随着他移动的手指而移动,唇畔噙着一抹放荡不拘的微笑。
当郗遐讲完,崔意捧场一般的拍了拍手,笑道:“昔日秦始皇、汉武帝曾经下令让人去蓬莱寻访仙境,所谓蜃景被看作是仙境,或许郗兄之言才是正解,这只是一种奇特的折射现象而已。”
“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郗遐戏谑道:“不愧是道儒兄,想要难倒你还真不易啊!”
崔意望见一袭松叶色葛袍的少年朝这里款款走来,便笑了笑,“店家来了,原来才不过弱冠之年,打理生意倒是有一套了。”
“薛兄,有熟客光顾,还不快快端上好酒来。”郗遐把那碗浊酒推到他跟前,嗔道:“这样的酒怎么拿来给我们喝呢?”
薛昀并不理会他,只是对崔意躬身施礼,笑道:“不知道儒小郎君来本店作客,若招待不周,还望海涵。”
崔意摆手,然后示意薛昀坐下,木筷指向郗遐,嘲讽道:“郗家小郎君太过挑剔,山珍海味吃腻了,才来你这里磨牙。”
薛昀忍不住笑出声来,郗遐瞪视他一眼,开口道:“人我已经给你请来了,接下来就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了,我可不会再插手了。”
“郗兄,莫要气恼,好酒早就给你备下了,马上就会端过来。”薛昀安慰他道,然后看向崔意,苦笑摇头道:“他这分明是来赚取我那坛子酒的。”
“薛兄,此言差矣。”郗遐浅浅笑着,余光扫向对面那一桌上的几个人,稍顿了顿,继续道:“我不喝也无妨,主要是给道儒兄品尝,他才是可以发展生意的合作伙伴。”
最后这句关键的话,连同刚才的折射现象,都是雨轻之前和他讲的,他不过在适当的时间提醒薛昀而已。
过了一会,小二端来一壶酒,放在桌上,薛昀亲自为崔意斟酒,然后堆笑递给崔意,甚是谦卑。
崔意晃了晃碗里的蒸馏酒,清澈无比,毫无残渣,嗅着酒香浓郁,他轻抿一口,幽深的眼眸泛起点点光芒,轻笑出声,“确是好酒,这是何人所酿?”
这问题还真是直接,郗遐答应过雨轻暂时为她保密,便讪讪笑道:“一个不知名的小人物罢了。”
“嗯?”崔意嘴角弯弯,贴近他低语道:“你这宣传大使当得还真是称职,我都有些佩服你的热心了。”
郗遐似笑非笑的端起一碗酒喝了一口,就当听不见,反正依着崔意淡薄的性情,也不会过度关注酿酒之人。
“薛昀,我可以给你提供酿酒作坊,还有酿酒所需的各种原料,以后你扩张店面遇到麻烦尽可以来找我。”
崔意轻描淡写的说着这些,指尖敲击着桌面,目光投向身边的薛昀,笑道:“只是想让崔家成为你长期的生意伙伴,还得看你今后的表现。”
薛昀点头,垂首沉思片刻,再次抬首时,目光变得更加坚定,正色道:“我一定会努力。”
崔意与郗遐相视一笑,继续喝酒闲聊,旁边那一桌的几人速速起身,并未与他们有目光接触,到柜台付了账就转身离开。
“有趣。”郗遐笑了一下,注视着崔意,问道:“近日道儒兄在忙些什么?”
“无事,到处闲逛而已。”崔意漫不经心的回答,目光里透出一丝感伤,瞬间又隐没在清雅的笑容里。
郗遐将信将疑,微微点头,筷子敲了一下杯沿,突然发问,“难道是在研究别人家的园子?”
“哈哈哈!”崔意不禁发笑,邪魅狂狷的眼眸里漾起涟漪,幽幽开口道:“郗遐,你与其好奇这些无聊的事情,还不如想想新任的洛阳令能不能查出夜袭事件幕后指使之人呢?”
郗遐沉思良久,心道:叶诚是张华的门生,想必是有些能力的,不过夜袭的事件并不是普通的盗窃案,藏在背后的人或许正编织着一张大网,谁都有可能沦陷其中,在未查出什么端倪之前,自己不妨就做个局外人。
至于眼前的崔意,他想要做的事究竟又是什么呢?
秋去冬来,潺潺细雨不在,萧索的北风吹过,枯卷的树叶飘落在地,一切都显得那么的孤寂。
院中的老树下石桌上除了零落的枯叶,便只剩下厚厚的一层尘土,丫鬟们穿着冬衣时而穿梭在走廊间,往日的嬉笑打骂声倒是变少了。
暖阁内,甜甜正斜倚在病榻上,听雨轻讲着有趣的故事,偶尔咯咯笑几声,随后便是一阵咳嗽,小脸涨得很红。
甜甜前两天着了风寒,请了大夫来诊治,说是并无大碍,休养几日便会痊愈,今日甜甜的气色确实好一些了,喝过汤药,并未继续睡下,反而央求雨轻同她多讲一些搜神记的故事。
雨轻慢慢讲道:“李寄是东越国闽中郡将乐县李诞的最小的女儿,郡中有一座庸岭,高几十里,在它西北部的山缝中有一条大蛇........”
“李寄真的很勇敢,能够与大蛇斗智斗勇。”甜甜喃喃道,雨轻将狐氅披在她肩头,抚着她鬓发,笑道:“甜甜也很勇敢,不是吗?”
甜甜赧然一笑,垂下眼睑。
这时,怜画笑嘻嘻走了进来,将一个锦盒放在桌边,然后围着炭炉坐下,暖了暖手,眨着眼眸,笑道:“你们猜,这盒东西是谁送来的?”
惜书摇了摇头,香草这时探过头来,笑道:“昨日是傅家小郎君派人来送的狐氅,今日该不会是郗家小郎君送的吧?”
怜画摇头摆手,“不是他。”
“难道是裴家派人来送的?”惜书声音柔弱,明显底气不足,毕竟又不是雨轻生病。
怜画仍是摇头,梧桐凑过来,看了看那个锦盒,沉吟道:“或许是士瑶小郎君派人送过来的吧。”
“梧桐,你怎么知晓?”怜画惊奇问道,“莫非刚才我去院外倒药渣的时候,你尾随其后,偷偷瞧见的不成?”
香草嗤笑道:“怜画,你倒是犯痴了,梧桐从未去过陆府,即便她看到了人,也认不出谁是谁的。”
“对哦。”怜画尴尬笑了笑,然后继续道:“刚刚是南陌驾车路过左府,说是顺便带了一样东西,要我转交给雨轻小娘子。”
几个小婢凑到一处,仍是叽叽喳喳,雨轻打开锦盒一看,却是一根人参。
魏晋时期着名的医药着作《名医别录》中曾说人参‘出上党山谷及辽东’,‘辽东’即今东北地区,‘上党’则是山西一带,根据古书上所记载,山西上党人参的质量要优于东北人参,就是不知陆玩送与她的是何种人参了。
她微微一笑,扭头对甜甜道:“明日可以做人参炖鸡,这都是沾了甜甜的光。”
甜甜摇头,玩笑道:“他们都是看在姐姐的面上才送东西来的,姐姐的面子好大哦。”
雨轻莞尔一笑,然后示意几个小婢先行退下,不要打搅甜甜休息,她自己也简单说了几句俏皮话,便转身走开。
生活是种律动,须有光有影,有左有右,有晴有雨,滋味就含在这变而不猛的曲折里,只是有时显得猝不及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