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天气乍暖。
周老太但凡精神稍好些，安春华便会推她到门口晒晒太阳，老人家被病痛折磨的只剩六十多斤，目前已经是药石无效。
顾家用的起最贵的靶向特效药，偏偏不能对症，老太太只能靠吃点吗啡片缓解疼痛。
苏玟不忍心送她到什么临终关怀医院，在这里，至少，顾长安每天会来看一眼，孩子们大白天上完课也会到别墅这边放风一会儿，老太太见了，多少会心生些宽慰。
三月的最后一天，天还没亮，安春华上楼来敲门，声音带着些哽咽:
“老太太走了！”
哪怕早有准备，乍听到这个噩耗，苏玟大脑一阵眩晕后，忍不住红了眼眶。
接下来两天，顾家上下忙着周老太的丧事，前来吊唁的人送走了一批又一批。
顾启帆披麻戴孝，一脸肃穆，他先是到周老太灵前磕了几个头后，首次以顾家人的身份跟顾长安他们站在一起，向前来吊唁的亲朋表示致谢。
他信守承诺，老太太只要在世一天，就不会靠近半山一步。
这两年在江城，大部分时间，顾启帆都是孤独的，幸好有工作来填补，哥嫂也关照他。
今天，顾家终于接纳了他。
周瑾刚刚又给他生了个儿子。
葬礼上，顾启帆说不清是悲从中来还是喜极而泣，苏玟都怀疑他是不是泪失禁体质，这眼睛从早一直红到了晚。
周老太享年八十三岁，算世俗意义的寿终正寝。
所有人一听她是在睡梦中辞世，都说周老太有福气。
苏玟唯一遗憾的是，与老太太这一世的凄苦相比，她享福的时间还是短了些。
妞妞不大理解太奶奶过世这件事，刚开始人多觉得热闹，再后来就老是缠着晏芝问:“太太还要睡多久？我想找余恩哥哥玩！”
小花嘴一扁，手背抬起擦擦眼睛:“太太死了！”
“哎呦！怎么又哭了？”
晏芝让人递热毛巾过来帮小花擦脸。
妞妞不知死为何物，她不喜欢身上穿的黑色衣服，又一门心思想把臂弯上的白布条给扯掉。
“爷爷的鸟也死了，死了就是没有了！”
小花越想越悲伤，头仰着，嘴巴张开大哭。
妞妞跺脚，小脸揪成一团，“哼！爷爷的鸟没有死，又飞回来了，一只都没有少！你瞎说！”
“笨蛋！那是爷爷新买的，和以前的不一样！”
眼见着两个小家伙说不到一起，妞妞急得又要动手。
苏玟闻声跑过来，口吻厉色，“你们怎么回事？”
小花看到妈妈，情绪崩溃，完全破防了，冲过来趴在她肩膀上哭得喘不过气…
妞妞不明白，她还没有碰到小花，慌着解释说:“不是我打的，是他自己要哭的！不信问奶奶！”
许是小花平时性子软，很少见他会哭成这样，晏芝也吓了一跳，赶紧蹲下来哄，“余恩哥哥还有小米妹妹都来了，我们到楼上找他们玩好不好？”
妞妞心动，扭身就跑，小花还是无动于衷地趴在苏玟身上，抽泣声听得让人心疼。
“妈，你帮我照看着妞妞，我带小花去楼上休息一会儿。”
“行，你们今晚早点去睡，这里有人守着。”
晏家人都在半山帮忙，苏玟换了衣服，也帮小花洗了把脸，儿子乖巧地跟着她，不哭了，鼻子还是一吸一吸的，纤长的眼睫毛濡湿粘黏到了一起，眸底泛着水汽，倒像个惹人怜惜的小姑娘。
小花鲜少有机会跟苏玟睡在一起，更别说是独自霸占妈妈。
他愁容未消，爬床掀被的速度倒是挺快，瞬间破涕而笑。
“妈妈，我晚上睡这里好吗？”他巴巴地问。
苏玟不忍拒绝他，想着顾源今晚要守夜，还不知道几点能回房，就答应了。
老太太已经在半山停灵了两日，诸事干扰，无暇感伤，这会儿偷闲了，苏玟慢慢躺平后，才觉心中隐约有一处空落落的，虽然达不到锥心蚀骨的程度，可那浓稠的感伤毫无预警地蔓延至全身，酸涩感从喉间传至鼻尖和眼眶，热泪很快从眼皮下涌了出来。
她从床头柜上抽了几张纸巾 ，几秒后，紧抿着唇压抑，很快就藏起了情绪。
小花怔怔地望着她，没有开口，小小的身体紧挨妈妈，眸子扑闪，仔细关注着她脸上的情绪变化。
苏玟轻抚着儿子的后背，声音婉转动容，“想太奶奶吗？”
小花点了点头，“嗯！我再也见不到太奶奶了！”
“妈妈也想……”
苏玟慢慢呼吸，“妈妈讲讲太奶奶的故事给你听好不好？”
小花勾着她的脖子，眼睛瞪得雪亮，“好！”
苏玟娓娓道来，不紧不慢，
“第一次啊认识你太奶奶的时候，是在八年前，妈妈下楼去扔垃圾，她看到我手上拿着一个装鲜牛奶的空塑料瓶，就伸手问我要，后来…几乎每次下楼，都能看到她，要么是在翻垃圾桶，要么就是在楼道里把她捡来的一堆东西捆起来…”
“你太奶奶说，城里捡垃圾一天能卖好几十，她说她不缺钱用，就是一个人在家待不住…”
“太奶奶有个女儿，就是你爷爷的妹妹，你的姑奶奶，小的时候因为没钱治病，后来人就没了…你太奶奶每次想到她就哭，说现在存了那么多钱有什么用？那时候要是有钱，你姑奶奶就不会死了。”
“太奶奶现在应该已经见到她的女儿了…”
苏玟又想起顾强高，那个负心薄情的男人，转念又说，
“希望她做鬼了也不要遇到你太爷爷！”
“为什么？”
小花瞪眼提眉，一脸不解。
苏玟伸出小拇指，弯了弯，“拉钩！妈妈跟你讲的故事，不许在爷爷奶奶面前提！”
小花终于弯唇笑开了，眼睛眯成了条缝，“拉钩，我会保密的！”
苏玟拉完钩就后悔了，心想，跟孩子说这些干什么？他又不懂！只能小心措辞，几句话概括，
“因为你太爷爷抛弃了你太奶奶，把她一个人扔在乡下，你太奶奶既要种地，还要养两个孩子，村里见她家没有男人都欺负她。”
苏玟很想加一句，你爷爷后来也抛弃了她，还拿走了他妹妹的救命钱！
只是…老太太都释怀了，苏玟没必要还惦记着这茬不放。
小花似懂非懂，小孩子理解力毕竟有限，也没有追根问底下去。
转而担心起另外一件事:“爸爸什么时候来？”
顾源要是在这里，连房间都不会让孩子进，就别说睡床上了。
也难怪，小花想睡都睡不踏实，还要多问一句。
苏玟心酸:“爸爸今天不睡这里…”
小花这才弯起唇角，往苏玟怀里拱了拱，踏实地闭上了眼睛。
苏玟拿手机赶紧给顾源发了条信息:“小花刚哭了，晚上跟我睡，你要是累了，随便找个房间将就一下！”
顾源回:“慈母多败儿！”
百密总有一疏，第二天一早，苏玟是被身下异样的触感给强行唤醒的。
她伸手一摸，有些潮。
被子掀开一看，果然，小花尿床了。
她懵了好几秒后，只能强行把儿子叫醒。
又喊人进来收拾。
床上没有防潮垫，尿渍已经把乳胶垫浸透了，只能找专业人员来清洗。
小花有些不好意思，被苏玟拉到浴室洗了个澡后，非要拉钩，“妈妈不要告诉爸爸和妞妞！”
苏玟弹弹他光洁的额头，笑笑说:“小孩子尿床很正常，你爸爸七岁了还尿床，不信你问奶奶！”
有了对比，小花这才松了口气…
仅过了一晚，他又想去找妞妞。
俩孩子几乎没分房睡过，吵吵闹闹是表象，一会儿不见了又会张望着去找…
＊
葬礼过后，安春华还继续留在半山别墅，之前她家那套房子死过人，母子俩后来再也没回去住过。
安少奇听取了苏玟的建议，低价处理掉了他名下的两套房子，在晏家老宅不远的地方重新购置了一套六百来平的精装大平层当做婚房。
晏家没有要求是一回事，他有没有又是另外一回事！
苏玟一心想要赞助，还被安少奇吐槽了一通。
“我可不想别人说你是伏弟魔！”
房子是他跟晏依琳一起买的，还背了十年的贷款。
小夫妻自力更生的态度倒是让老丈人很欣赏。
时常点拨他儿子:“多跟你姐姐姐夫学学，别整天昏头昏脑！人生一点规划方向都没有！”
晏家翌最近可谓是夹着尾巴在做人。
看到安少奇，也没法像以往那样总是称兄道弟，趾高气扬的。
因为……江涛被热心群众举报，抓进去了…经调查，不仅聚众吸毒，还曾经迷奸过好几个未成年学生。
江城富二代里的一大毒瘤终于被清除，牢底恐将要被坐穿。
跟江涛在一起玩的几个纨绔子弟，或轻或重都被判了。
江涛这些年先是用毒品控制他们，把人拉到同一条船上，再后来，这几个“受害者”破罐子破摔，变被动为主动，很快就抱团坑壑一气。
他们原本就准备拉晏家翌下水的。
毕竟他有钱，看上去又好骗！
晏明轩还特意把晏家翌拉到一边盘问，他好像之前听堂弟提过江涛。
晏家翌矢口否认，唯恐避之不及，“我…我才不认识他！我跟他半点关系都没有！”
“你小子注意着点！”晏铭轩目光如炬，上下扫了他几眼，脸上是明晃晃的不信任。
他是真的吓死了！
早在第一时间就把手机里跟江涛的聊天和通话记录删了个干净。
只有他知道，江涛后来又撩过他几次，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巧，每次都是还没见着面，就被安少奇给堵了回来。
为这事，他还跟安少奇撒过泼，打过架，骂了好些难听的。
江涛被抓后，他第一次服软，“姐夫，我错了！这事千万不能跟我爸妈说。他们肯定会把我吊起来打，会把我关小祠堂，还不给饭吃！”
“我不会说，你姐会不会，我就不知道了！”
晏依琳拿乔，“要我不说也可以，以后必须喊我姐，不许喊我名字！”
“行行行，姐，我的亲姐！”
……
安少奇终于理解姐姐为什么宁愿不避嫌，也要跟周锦鹏结交，这人随口的一句话，信息量就够他们好好琢磨一阵子，更别说其他方面可能会带来的助力。
连顾源面对周锦鹏这个潜在的情敌都得收敛几分张扬。
还真是有点意思！
＊
苏旺的案子宣判了，有期徒刑三年，还需支付杨乐在医院产生的部分医疗费，共计五十万。
这个案子是公开审理的，苏玟甚至在电视上看到了坐在法庭旁听席上的李岚和苏忠实。
网上还有苏忠实从法院出来后接受采访的一段视频，记者把话筒怼到他面前，问他有什么想说的。
苏忠实头埋着，脚步却没有停，记者锲而不舍地跟他一路并行。
“苏旺有今天，是我们当爸妈的没教育好！通过这次教训，希望他以后能改过自新…”
记者又继续问:“最近有跟您女儿联系过吗？”
苏忠实停住脚步，终于看向了摄像机的位置，李岚在旁边扯了扯他，欲言又止后，背过了身，走出了摄像机能覆盖住的范围。
苏忠实操着不太流利的普通话，面容肉眼可见的耷拉憔悴，
“我们有好多年没有联系过了，不过…我女儿每个月都有给赡养费…”
记者还想问点什么，苏忠实主动开口了:“你们是电视台的吗？这段采访我女儿能看到吗？”
“呃！”记者跟摄像大哥对视一下后，点了点头，“我们是江城市电视台一个普法栏目组的，新闻播出后，会剪辑成短视频，您女儿肯定能看到的。”
苏忠实酝酿了一会，重新看向摄像机，紧张过后，像是鼓足了勇气，缓缓开口:
“我女儿很不容易，能有今天，都是靠她自己一个人走出来的，我们…不是好父母又是老封建，从小对她的关心就不够，一直偏心她弟弟，女儿对我们有怨也正常，都是自找的，我们老了，也不求什么，她把自己的日子过好比什么都强！”
苏玟印象中，这个爸爸在家里向来是没什么存在感的，常年在外打工，一年回不了几次家。
不过，每次从外地回来，总会带些吃的给她。
这是苏玟记忆中，唯一那点可以称之为“父爱”的东西。
相比她了解到的，有些父母从小虐待女儿，她算是幸运的。
苏忠实从没有打骂过她。
李岚对她再苛刻，也没怎么动过手。
苏玟有段时间记忆出现了断层，怎么也想不起来，为什么会那么痛恨父母？
他们到底做了什么？
真有那么十恶不赦，不可原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