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之间,细微的雨意在空气中涌现而出。很快,雨便不疾不徐下了起来,在檐下丝丝成线。
“嘭嘭嘭!”张二锤将仅存的一点气力匀了大半给一间医馆的大门。
风从四面八方的黑暗中走出,张二锤的手胡乱抓在门上,实际上什么都抓不住。雨势渐加磅礴,仿佛拼了命般滋润着他,他如垂死野兽般的喉结在不断蠕动。
大门终于闷闷不乐地响起又打开了一条缝,一个络腮胡子从门缝里探了出来。只探出个脑袋,似乎这个时辰让他走进黑夜特别难为情。尤其是如此风雨之夜。
张二锤抬眼看着,脸色愕然。滑稽显得有迹可循,眼前这个人长得真是原始而蛮荒,活像一蓬诡异的水草。
灯光也从门缝里钻了出来,打亮了连绵不断的雨,将它们映照成了银色的千丝万缕。
“你是谁?”
“不速之客,你又是谁?”络腮胡子也望着张二锤,不答反问。
张二锤感觉到他两道浓密的黑色眉毛下点燃了光,眼神不太友善。
“一间医馆的医保会员,张二锤。”
络腮胡子依然躲在门后,微微惺忪的眼睛这会儿滴溜溜地左顾右盼两下,又把目光放回到张二锤脸上。
“噢,张公子你好!你找人?”
“你猜对了。”张二锤无语,面色也疲惫而湿乎乎的。
“找什么人?”
“很明显,找大夫。”
“真奇怪。难道还有人到医馆找失足女子?”络腮胡子瞪圆了眼睛,脱口而出,语气十分夸张。
抢白别人的话,让别人无话可说!络腮胡子说完就站在那里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中,张二锤内心颤抖了一下,感觉自己这条残命要被他拖垮。
“打断一下,我有个不情之请。”张二锤带着痛苦的嘶嘶声说道。他察觉到了自己眼里疲乏闪着的光已越加暗淡。
“什么?”
“能让我先进去吗?”
时间已经过了太久。张二锤浑身都在颤抖着。
“为什么?”络腮胡子眯着眼睛,一脸的胡髯都卷成了问号,脸上若有所思的困惑似乎真实得有模有样。
“经过一番不太专业的自我评估,我想我应该快撑不住了。”张二锤咽了咽口水,极力咽下了他的不耐烦,面上又不由自主地露出了明确的焦虑信号。
雨势未止,风在鬼哭狼嚎,黑暗的浓度让人窒息。络腮胡子从张二锤肩上望了出去,摸着脸进入思考状态。那全神贯注的样子看起来像头脑一片空白地在捋胡须。
茫然无措了一阵,张二锤再度叹了一口气。
“我一直信奉的至理,潇洒帅气的年轻人永远热情利落,婆婆妈妈与他们根本毫不沾边。 看来这世间除了我自己,再无第二个了。”
“少侠,快请进来!”络腮胡子咧嘴一笑。他往后退了一点,把门打开了了更大的一条缝。
一间医馆里仍是那股浓浓的、有着极强治愈实力的万能药味——仿佛只要闻上一闻,无论什么重病都会当场好转,不再痛苦难受。
张二锤贪婪地深嗅着空气,身心舒缓了不少。此刻稍稍宽心,余光瞥视起络腮胡子,方发觉此人长得确实有些别致。
络腮胡子的胡子丛里是一张仿佛长期被风沙摩擦且丝毫未做过保养的脸,毛发浓密的头部以下,是营养不良的霹雳身材——四肢枯瘦修长,整个人就像一条苗条的木柴。乍一看鹤骨松姿清奇不凡,但灰扑扑的衣衫半罩着,又像极了一匹奔波不停却毫无出色表现的骡子。他血色不够的模样,看起来也需要找大夫看看。
“你看起来确实需要大夫。”这时,络腮胡子忽然打破了沉默,打断了张二锤的暗自臆想。
“你好有见地!”张二锤言不由衷地赞叹道。
“当然。这是一个高深大夫必备的技能。”
“你是大夫?!”
“没错,在下乃一间医馆的驻馆医师。”络腮胡子笑了起来,并简洁利落地把笑容留在了嘴角。
“驻馆医师?”张二锤挑起了的眉毛还愣在原地,但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吃惊。他对一间医馆还有驻馆医师毫不知情。
络腮胡子不乏骄傲地点点头,但没多作解释。
“我要找的是贾大夫。”
“我就是。”
张二锤又是一惊。他紧紧盯着络腮胡子,讶异表情起伏,消耗着他仅剩不多的精力。
“我是医馆常客,却从未见过你。”张二锤嘴唇翕动,声音极其轻微。
“我四岁已在医馆干活。”
“非法童工。”张二锤脱口而出。
“但我六岁已游学行医去了。”
“非法江湖郎中。”
“你可以侮辱别人,但你不能侮辱我。”络腮胡子很不高兴地说道。他绷住脸,收回了微笑。
张二锤看到络腮胡子的脸上闪过一道阴影,像是有云遮月,又似是自己的凭空想象。
“我的信条就是老实。但你的话,好像不太沾边。”
“果然昂霄耸壑唯有自期。”络腮胡子摇摇头叹道。
“所谓游学行医,怕也就只是出去卖卖骗人的狗皮膏药吧。”张二锤疲惫的脸上艰难地露出一丝不屑。
“停嘴!我可是实打实的高级大夫!”络腮胡子严厉地看了张二锤一眼,气愤地说道。“我深耕医道自是磨砺以须,致力于救治民间疾苦,哪怕血竭髯枯!”
“枯竭?我看你的髯长得比谁都欣欣向荣。”张二锤眼睑耷拉,嗤之以鼻。
“肤浅!看人要观其内在!”络腮胡子哼了一声,语调极为不悦。
“想不到,你有着骡子的外表、汗血宝马的内核,看来也只有天涯浪荡方能培育出你这样的优良品种了。不过,鬃毛实在太飘逸太茂密,看不透。”
“我已外出行医十五载,早看遍伤病历尽磨难,饱经人世沧桑了。你如此肤浅,看不透,那是自然的。”
“行医十五载?阁下如此年轻?!”
络腮胡子又露出了一个大大的微笑,仿佛没听到张二锤语气里的讶异。
“虚伪!虽然你身架子不成熟,但你这张脸,显然已超过六十了。”张二锤很快收起了无力的吃惊,面无表情地说道。
络腮胡子抽搐了一下,一时间满面痛苦和悲伤。
“你不能三言两语吸出了我伟大一生的故事,而又对它进行诽谤诬赖。”
“依我看,那只是简要总结了你毫无道理、顾影自怜的成长,何谈什么伟大!另外,能否不要如此随意用个‘吸’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