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月横有很多次很多次想毁掉自己的脸,因为那个男人说,他最喜欢她的脸,他这么做都是因为她用这张脸诱惑他。
长大了些的顾月横每次想起这句话,都会觉得无比恶心。
一个七岁的孩子,用自己的脸诱惑一个比她爸爸年纪还大一轮的已婚男人,何其可笑。
而那个可悲的女人居然也借此怨怪她让自己的丈夫坐牢,拿着刀在校门口捅进了顾月横的肚子。
顾月横摸了摸肚皮上的伤疤,那把刀很长,差一点就把她捅穿了。
每个人都喜欢她的脸,也喜欢借此揣测她,编造一些她自己都不知道的谣言。
她能听到那些声音,那些她一个都不认识的声音不分昼夜地在她的耳边轻语,不停地提醒着她这个世界到底有多么的危险和压抑。
绵延不绝的恶意如同笼罩在她头上的乌云,挡住了她看世界的视线。
渐渐的,她开始表现出精神病性。
一开始是幻听幻觉,后来是惊恐,解离,木僵,再后来是无法控制的自残和数不清次数的自杀。
有一个精神病孩子,对于一对尚还年轻的夫妻来说是一个太难接受的事情。他们为了让顾月横正常地活下去,呕心沥血。
于是长大些后,顾月横渐渐理解了父母暗地里的崩溃与歇斯底里,明白了什么是搬家,转学,失去父母和寄人篱下
看着年幼的弟弟被母亲牵在手里,而自己,有的只是父亲厌烦的眼神。
新的城市,新的学校,她顺从地根据父亲的想法选了文科,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班级。
她还是很不喜欢别人看自己的脸,长期的遮掩甚至让她的体态有些微微的驼。
“同学,能借下你的修正液吗?”
顾月横往身后看了一眼,将修正液递了过去。
惊艳和好奇的眼神,一如既往。
顾月横的嘴角勾一抹浅到看不清的自嘲笑容,耳边又开始响起了说话声。
“她注意到你了。”
“真是漂亮的一张脸,肯定会有很多人喜欢。”
“你听见了吗?她们在讨论你呢。”
顾月横的表情冷漠,仿佛根本没听见那些声音,安静地整理新发下来的书。
回到寝室,新室友热情地跟她打招呼,她也努力地笑着回应。
“别……”
顾月横见有人碰到自己的毛巾,努力忍住冲过去阻拦的动作。
晚上睡觉,她需要将自己的杯子和杯盖用小皮筋沿着隐秘的标志绑好。到了床上,要先检查枕头,再抖抖被子,最后拉上蚊帐的拉链。
这是每个晚上都必须遵守的流程。
早上起来,必须先检查杯子上的皮筋是不是在昨晚上绑的位置,再检查毛巾,牙刷是否变脏。换鞋前要看鞋子里是否被放了东西。
这是每个早上都必须遵守的流程。
她小心又谨慎地活着。
“对不起!”
顾月横瞪大了一双狐狸眼,咬着牙不去想刚刚被一个差点跌倒的男生抓过的手臂。
“没,没关系。”
顾月横的呼吸都紧了,她飞快地回到座位,拿出酒精疯狂地擦拭那一块皮肤。
直到擦得出现红血丝,她才松了一口气。
“顾月横?你怎么了?受伤了吗?”
是后桌那个脸圆圆的可爱女生。
或许是因为甘棠那张没有攻击性的脸,顾月横看着她居然意外地放松。
她努力地微笑:“没,刚刚碰到了脏东西。”
甘棠也笑了,摸出自己的湿巾给她:“用这个擦吧,干净些。”
见顾月横不收,甘棠只能再次解释:“我随身带湿巾的,随便用。”
盛情难却,顾月横只能拿了一张湿巾,有些走神地擦着手臂。
只是她的恍惚让她忽略了不远处鄙夷不屑的目光。
顾月横没有镜子,也不爱照镜子。
衣服都是黑白色的长袖长裤,黑色的长发扎成马尾。这是再平常不过的,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素过头的装扮。
但抵不过顾月横那张天生丽质难自弃的脸,也拦不住别人对美的忌惮。
“顾月横,你要夹子吗?”
又是她。
顾月横转过身去,表情温柔,眼神却带着几分探究:“怎么了?”
“我买了两个夹子,觉得这个特别配你,你要吗?”
那个特别配她的夹子,是一只红色的小狐狸。
“谢谢,我不用夹子。”
但甘棠却热情到顾月横有些害怕,她直接按住了顾月横的肩膀,将小狐狸夹在了她的马尾边。
“你看,哦不对,你看不到。反正就是很适合你,你这么漂亮,就该打扮打扮。”
顾月横为难得笑容都僵了,面前的女孩子实在太柔软,像只小兔子,她不敢拒绝。
良久,顾月横妥协了:“多少钱,我给你。”
“送你。”甘棠笑眯眯的,头上别着另一个兔子发夹。
事实上这一对夹子花了她整整三十块。
真是心都在滴血。
但她就是很想送给她。
这么美丽的一个人,身上却一点其他的颜色都没有。
多可惜。
顾月横只认真地看着她,直到甘棠举起双手投降:“友情价,五块。”
给了钱后,顾月横本想将夹子取下来,但被甘棠硬生生制止了。
理由是好看。
啪嗒。
顾月横疑惑地看向地面,她在梳头,有什么东西掉了。
很快她就找到了,是白天甘棠卖她的夹子。
这个石头很漂亮,肯定不值五块钱。
但顾月横看甘棠那样子,那时候肯定没办法跟她讲价,只能之后找机会补偿给她。
她看着这个小狐狸发夹看了很久,因为这是她很难得才能收到的代表好意的礼物。
至于送礼物的人,顾月横敛下了眼睑。
因为她的脸对她好的,她遇到过,只是都没能坚持多久罢了。
毕竟没有人会喜欢一个精神病。
顾月横把夹子放进了那个名叫火光的盒子里。
“顾月横,你怎么不戴我给你的那个夹子呢?”
顾月横带着那个她练习了很久的温柔微笑:“怕弄坏。”
甘棠嘟起了嘴,有些不开心地说:“就是想让你戴上才给你的呀。”
不等顾月横继续解释,甘棠便扫走了刚刚的委屈:“今天我带了紫米面包,你要吃吗?”
顾月横摇摇头:“我不饿。”
甘棠把紫米面包塞给她,又伸进书包想摸什么。旁边的同桌一把把她的脑袋薅了过去,然后歉意地冲顾月横笑笑:“孩子失心疯了,别理她。”
顾月横看着甘棠愤怒但反抗无果的表情,没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大课间,损友掐着甘棠的脖子,直接严刑拷打:“糖狗,赶快从实招来。”
甘棠一脸懵逼:“我招啥?”
损友往教室努努嘴,又指了指脸。
这下甘棠懂了:“噢,你说顾月横啊,她怎么了?”
这样精彩的回答让甘棠荣获一个头锤,损友瞪她一眼,而后又委屈地说:“你,是不是,想跟她做朋友,然后就……”
“怎么可能!”甘棠举起手发誓,“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你还信不过吗?你在我心里的排名比嘟嘟还高。”
“那你怎么天天,厚着脸皮找她说话,天天送这送那的,我们小学刚认识那会你也不这样啊。”
甘棠也愣了一会。
对噢。
损友见她确实不像是要跟自己绝交的样子,心里放松下来,然后伸手拍拍她的狗头,故作高深地说:“你……嗯……”
“我?我怎么了?”
“你是不是看上人家那张脸了?”
甘棠瞪大眼睛:“难道你看不上?”
损友一个白眼过去:“你这叫什么?叫舔狗你知道吗?”
“你就是嫉妒我能跟漂亮姐姐聊天。”
“滚!狗东西!”
顾月横看了眼墙外,默默捂住了脸。
这俩傻逼不会以为自己声音很小吧?
旁边请她讲题的同学迷茫地看着她,还以为自己把顾月横蠢到了。
“没事,这里的x解错了,你再算算。”
“啊?好的!”
晚上,顾月横把那个紫米面包放进了火光里。
“你们知不知道顾月横居然对着空气说话?”
此话一出,旁边的人都聚了过去:“怎么说?”
“昨天跑完操我不是回去洗澡吗?然后在门口听见她居然在跟别人说话,还说得很大声。我还以为里面有人,结果进去发现就她一个。”
“我的天呐。”
黄颖后怕地双手抱臂:“我可听清楚了,她说不要再说了,但是根本就没人说话。”
“别不是遇到鬼了。”
“谁知道呢?”
顾月横正好路过,听见了她们没说完的八卦。
她漂亮的狐狸眼不含感情地看向黄颖,随后勾出一个渗人的笑容。
不等她们反应,就收起笑容自顾自地走了。
“卧槽,你觉不觉得有点吓人?”
“别说了,我害怕。”
刚坐下,身后又传来召唤。
她已经熟悉这个声音了,怕她多想,只能再次笑着转身:“怎么了?”
“你怎么每次都是这句话?”甘棠跟个地主家的傻儿子似的,“你想嘬奶茶吗?”
顾月横没听懂,下意识歪了下头。
甘棠内心都快被萌翻了,但还是努力克制住笑容:“嘬,奶,茶。”
夸张的表情逗笑了顾月横,于是她也开心地点点头:“我把钱给你,你去买吧。”
虽然父母不要她了,但每次给钱都很大方。
想到这,顾月横的表情停滞了一会,甘棠推了推她:“你想喝啥?”
“你喝什么我就喝什么。”
“没问题。”甘棠笑起来特别甜,特别阳光,顾月横每次看见都会觉得天都好像亮了一些。
就是不知道会亮多久。
顾月横将小票也放进了火光里。
那次无声的威胁引动了一系列的事件发生,蝴蝶效应带来的不止是冷嘲热讽,还有一次次的校园冷暴力。
不出意外,她又被孤立了。
这次的理由是什么?
神经质,过度洁癖,冷漠清高,还有勾引别人男朋友。
顾月横知道的时候差点笑出声。
只是可惜火光还没塞满,就要再次被尘封了。
但最让顾月横没想到的是,那个软乎乎的笑起来特别可爱的女孩居然会为她出头,站在教室里跟黄颖争吵。
其实那时候她就在门外,她大可以一走了之,像从前一样。
因为她知道一旦自己进去将她救下来,被孤立的人就会再添一个甘棠。
只要她不进去,只要她远离甘棠,那个小太阳就不会熄灭。
顾月横的手越攥越紧,啪嚓,手里的笔断了。
破裂的尖角刺破她的皮肤,顾月横却仿佛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她经历的那一切是她的问题吗?你又凭什么在这里说她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顾月横死命地攥着断掉的笔,直到听到一声呜咽,才恍惚发现那是自己的声音。
她松开了手,走进了教室,将甘棠护在身后,认真地,严肃地,又极尽恶毒地警告了一遍黄颖这个傻逼。
她的声音很小,她还不想让甘棠听见她的这一面。
甘棠等她说完话,就站在了她的前面,像只英勇的小狗狗,即使自己那么弱小,也拼尽全力去保护她。
顾月横手里的笔掉了一截下去。
剩下的那截,放进了一个新的火光盒里。她贴上了一个便利贴,上面写着太阳。
她摩挲这这个漂亮的盒子,心里却恶意翻涌。
我要独占这轮太阳。
她最后只从那些念头里整理出这一句话。
顾月横一直都知道自己有肢体接触恐惧,只要她意识碰到自己的是一个男性,她就会立刻陷入惊恐状态。
就算碰到她的是她的父亲也不行,而强行脱敏甚至会让她休克。
发展到现在,她已经无法再接触任何一个雄性生物。
所以她很清楚,自己如果真的需要寻找一个朋友,或者是伴侣,只能从女性中选择。
幸好,甘棠很喜欢她的脸。
顾月横摸了摸自己的脸,温柔地笑了,真心实意。
“月横,你的辫子真好看。”甘棠对做了新发型的漂亮同学给予了高度赞扬,“我选的夹子果然最配你。”
顾月横垂下的眼珠转了转,重新做出一个略带着害羞的笑容:“谢谢。”
甘棠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被击中了,脑子疯了一样嗷嗷叫。
“顾月横,怎么办,我怎么越来越喜欢你了。”甘棠忍了半天实在没忍住,伸出手去摸顾月横的脸。
摸起来跟想象一样滑溜溜又软乎乎。
顾月横抬起头,本来就扎得很松的辫子松散得更厉害。
她干脆将辫子解了,刚把皮筋取下来,甘棠就咋呼地喊:“拆了干嘛?”
顾月横抬起眼睑,睫毛扑闪:“我手艺不太好,编太松,要掉了。”
“我手艺好啊。”甘棠说到这里,罕见地羞涩了一下,“要不,我给你编?”
顾月横看了下时间,然后默默将皮筋递给了甘棠。
这一头长发的发质极好,柔软得像匹缎子,但并不是因为油,而是本身就非常柔顺。
甘棠觉得自己都快抓不住这一大把头发,也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顾月横的手艺不好了。
因为她的手艺也好不了了。
但甘棠不想放弃,努力地编出来一个鱼骨辫。
作为答谢,顾月横给了她一个小饼干。
“有点出息吧你。”损友一脸的鄙夷,“真是重色轻友。”
“分你一半。”
“谢谢。”
自从有了梳头的那一次之后,甘棠能明显地感觉到顾月横开始慢慢接受她了。
她会吃她给的食物,会细心地给她讲题,还允许她挽她的手臂。
如果能忽视旁边那只翻白眼的狗就好了。
但到现在为止,甘棠也只是因为自己收获了一个美人的友谊高兴而已。
顾月横分得很清楚。
却也不由自主地沉迷进去。
因为甘棠太温暖了,温暖到像她这样被冰封已久的人都感到了热。
甘棠的眼睛很圆,笑起来的时候像小月牙,连带着她那整张嫩生生的脸似乎都在为了那些微小的快乐而欢呼雀跃着。
她的笑容没有攻击性,却能融化坚冰,照亮黑夜。
顾月横太久没有享受过这种密集而长久的愉悦了,她一直是孤僻的,沉默的,没有希望的。
但现在,哪怕只是发现路边有一朵很漂亮的花,她也能升起想把摘下拿给甘棠看的念头了。
在某一天的夜晚,她发现自己开始期待第二天。
我必须独占这轮太阳。
在那个夜晚,她第二次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吃糖吗?”顾月横拿出自己新买的糖罐子,摸了两颗递给甘棠和她的损友。
损友最近颇受那些孤立顾月横的人的影响,接到糖的时候忍不住观察了一阵。
“你不吃就给我。”甘棠伸手过去想抢,结果飞快被损友的巴掌制裁。
损友看了看周围,示意顾月横把头凑过来,三个人掩耳盗铃般聚在一起,然后就听损友说:“顾月横,有人说你养小鬼,是真的吗?”
甘棠眼睛都瞪大了。
啥?
顾月横也歪了脑袋。
面对另外两个小朋友的疑惑,顾月横不解地看着甘棠:“那天我不是跟你说了我有精神病吗?”
损友的拳头瞬间就硬了。
狗东西,居然不告诉我。
“我记得啊。但这跟养小鬼有任何一丁点的关系吗?”
顾月横故作落寞地说:“我有时候会幻听,所以才会对空气说话。”
“我可是做了功课的,对于像月横这样特殊的人类,我们需要给予温暖的陪伴和没有压力的环境。”甘棠骄傲地扬起下巴,“放心,有我在,没意外,保证不让你承受一点压力。”
损友也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那啥,对不起啊,不该信这些谣言。”
“没事,我早该说的。”顾月横的笑容里充满了无奈的悲伤,“我只是希望自己也能像正常人那样生活。”
甘棠心疼地握住了顾月横的手:“宝贝不哭昂,棠棠在呢。”
顾月横的心剧烈地抖了一下,面上却没显露分毫。
“你当她是你家嘟嘟狗打疫苗呢?”损友毫不留情地戳穿,然后也别别扭扭地戳了一下顾月横的手,“我一定给你正名。”
她一个社牛份子,到哪都人缘可好了。
“不过你介意我把你的情况说出去吗?不然不太好解释啊。”
顾月横点点头,表示并不介意后抽回了自己的手。
她没有错过甘棠一刹那间的失落,心脏里的情绪舒展开来,化成了一连片的雾气。
陷阱计划。
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