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夫人就那样倚着窗。
“我是奉陛下的差遣,陛下仍然担心两位贵使住不习惯宝光殿,虽然说,镇原王住宝光殿时,都是按中原的习俗布置陈设,他迁出宝光殿后,这里空置了一段时间,其实陈设布置应当维持原样的,不过嘛,说不准宫人疏忽了,有了缺失不及报备,皇后殿下要主持宫务,我却是个闲人,陛下就让我多来宝光殿走动,贵使居留在宫里这段时间,我得负责照应,我是不敢怠慢的,立即就来了。”
卫夫人也不问神元殿君何在,自顾说道:“门外站着的两个婢女,一直是服侍我的,她们也都会说汉话,在未央宫也算极有体面的人,分别唤作红桃、白李,这段时间她们就听凭贵使差遣了。
陛下还交代我送来十二面令符,凭此令符,贵使及其护卫都可以出入东华门,若是贵使想要面圣,又或者想见我,只管交代红桃、白李传话。”
瀛姝道了谢。
卫夫人微微一笑:“我国的礼律,跟贵国还是多有不同的,比如后宫的妃嫔其实不会拘束在后宫寸步不能犯宫禁,说不定从明日始,连镇原王妃都会入宫请见贵使了,陛下说了,不管谁来见贵使,贵使都可接见,但若不想见,也可直言拒绝,只是嘛,太尊陛下因重疾缠身,如今在荣岁宫休养,文太妃或许会牵挂镇原王的安危,也许会召见贵使,贵使不必理会。
太尊陛下病情反复,片刻都离不开文太妃,文太妃是不能来这里的,可陛下担心太尊陛下的病情,下令任何人不许擅入荣岁宫,打扰太尊陛下养病,陛下也是担心万一贵使不知这条禁令,又万一太尊陛下病情突然加重,朝堂上争闹起来,大不利于两国建交议和的大事。”
“卫夫人的忠告,外臣牢记于心。”
“王副使果然是聪明人。”卫夫人点头,突然拔高声:“杨家臣,你进来吧。”
杨家臣应声而入,直接跪下。
“你也算宫里的老人了,陛下知道你还可用,不仅是熟知宝光殿的事务,也熟知各宫署的规例,这段时间你务必照应好两位贵使,且得留意了,不管是谁,只要敢冒犯冲撞贵使者,贵使碍于情面不便斥责,你可得行使好你宫驿令的职责,才不负陛下对你的信重。”
瀛姝才知道,原来这位杨内臣,竟然被授予了宫驿令的职权。
虽然大豫并没有宫驿令这么一个职位。
可顾名思义,姜泰俨然把宝光殿作为了暂时的宫驿——位于宫内的,让外使居住的馆驿,宫驿令不仅要承担照应之责,还需要承担安保责任,避免产生纠纷。
也就是说,卫夫人虽然安排了两个宫女来宝光殿,可据职位而言,这两个宫女仍在杨内臣之下,她们先得听令于外使的差遣,还必须服从杨内臣的管制。
卫夫人交代完毕,就告辞了。
杨家臣对待瀛姝就越发的殷勤了:“卫夫人本是宫女,先是受到了文太妃的器重……唉,奴婢这样斟辞酌句的实在辛苦,干脆就说大直话了,奴婢情知有的事,贵使也早就知情了,毕竟,王公子可是贵使的兄长呢,那场突然而来的宫变,王公子也是亲历的。”
“令臣但说无妨,令臣私下跟我说的话,我定会守口如瓶。”
“事变之前,镇原王是王储,镇原王的生母才是正宫皇后,不过现在,太尊陛下已经去荣岁宫养病了,陛下登位后,就尊了生母为太后,将镇原王的生母,封了太妃之位,当初啊,卫夫人就是文太妃的宫人,也不知怎么的,文太妃居然要把卫夫人赐给大皇子,就是当今陛下为姬妾。
那时大皇子还没有出京历练……就是被放逐,大皇子被放逐的时候,现今的皇后殿下被扣留在了宫里为质,是卫夫人跟随大皇子,大抵是过了有两、三年吧,陛下听说卫夫人已经诞下了皇孙,就遣人去把皇孙还回了宫里。
所以啊,无论是大皇子,还是小皇子,其实都是在宫里长大的,事变之后,皇后殿下就立即上请陛下立储,太后也认为陛下应当早立皇储,可就在这个时候,小皇子就夭折了。也不知道朝堂上怎么争执的,横竖立储之事就被搁置了,如今除了卫夫人外,还有个金珠夫人,她是镇原王嫡亲舅父的女儿,却也很受陛下的宠幸。
文太师,就是金珠夫人的父亲,文太妃的兄长,他现在跟姜太尉一样,也是极受陛下器重的重臣,可金珠夫人……脾性比卫夫人要骄横多了,多次顶撞卫夫人,陛下虽然没有处罚金珠夫人,不过还是偏心着卫夫人的,总之贵使不必担心金珠夫人挑衅,卫夫人能够镇住那位。”
这天晚上,神元殿君失眠了。
她刚入未央宫时,还不觉得多么疲惫,谁知道沐浴后,往床上一倒,竟然睡了整整一个下昼,到晚间反而觉得神清气爽,没有半点睡意,她生怕“连累”了瀛姝,这已经是不知第几次提出了:“阿姝不用陪我,有凌尚宫陪着呢,你先去安置吧。”
“我也睡不着。”瀛姝并不是安慰殿君,她是真的没有睡意:“我从前是明明没有择席的习惯,但估计是离家不够远,再说这几日,从郿城至长安的路途要比褒斜道时顺坦多了,还真称不上疲累,又加上今晚的晚餐,是两月以来最丰盛的,忍不住大快朵颐,肚子填饱了,哪里这么容易犯困?
这长安的月色,也是极美的,我是真有兴致赏月。”
“阿姝应当是惦念着父母家人了吧?”殿君叹息道。
她没有可以惦记的亲友,她牵挂的人,这回都随她来了长安,但她知道瀛姝远在长安,肯定会想念父母亲朋,瀛姝获得了许多关爱,心里的牵绊也会倍增。
“我小时候啊,其实也有个遍游天下的梦想,可那时候连天下这个词儿,都不算确切的,别说大江隔岸了,我甚至都没走出过建康城,我那时候望着月亮,睡不着,心里有不少疑问,为什么月亮有的时候圆,有的时候不圆,可太阳只要能见到,却都是圆的呢?我就在想,可能太阳只有一个,月亮却有多个,轮留升上天空,有胖月亮,也有瘦月亮。”
殿君:……
好像很有道理?她可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殿君,从明天开始,我们恐怕会有好些日子不得清闲了。”瀛姝说。
“怎么?”
“今天卫夫人跟我讲,北汉的后宫嫔妃至少可以在未央宫里四处乱蹿,后来杨内臣又跟我说,现在北汉的后宫,最受宠的是卫夫人,虽然还有个金珠夫人,但她未必受宠,类似于贺夫人的情况吧,我之前啊,以为姜泰有勇无谋,也许是我小看了他,他居然对文太妃的家族施以怀柔的手段,看来这人还不算刚愎自用。”
神元殿君其实也听瀛姝说了一些关于未央宫里的明争暗斗。
“卫夫人所生的小皇子,是否……被杀害?”
“十之八九吧。”瀛姝说:“不过我不认为姜泰会立卫夫人所生的子嗣为王储,很简单,不管是皇后,还是金珠夫人,背后都有家族做为靠山,卫夫人的生母虽然是羌人,但她既然只是入宫为宫女,卫夫人完全没有家族做为倚靠。
姜泰能够篡位,除了他本身的骁勇之外,一靠母族,二靠妻族,他现在虽然成功夺位,可是他还无法铲除敌对势力,他之所以重用文太师,留下文太妃的性命,其实就是因为北汉仍有不少贵族追随镇原王,姜泰只能逐渐瓦解这些威胁,说到底,他的王位并不牢靠。”
“既然如此,为何卫夫人所生的子嗣会被加害?”
“这我也拿不准。”瀛姝说:“姜泰宠爱卫夫人,不是作伪,北汉现在的皇后可能害杀卫夫人之子,嫁祸给文氏一党,反过来,文太妃也很有可能嫁祸后族,甚至太后党族,姜泰现在还不敢动这些贵族,可他毕竟是敢篡位的人,真要是等他巩固了权位,他必不容诸多外戚,凌驾在他这君王头上,指手画脚。”
“阿姝是否想笼络卫夫人?”殿君问。
“不需要笼络。”瀛姝笑得莫测高深,却不再提起卫夫人了:“我猜,明日金珠夫人就会来这宝光殿,且她定然会大放厥词,殿君是否有兴致,给予她一记下马威?”
殿君连连摆手:“我还是算了吧,我这心里顾虑太多,总怕说错话,连累了你们,我想了想,倒是装作与世无争的脾性更加容易,横竖既然陛下让你随使,在北汉君臣眼中看来,分明陛下认定了我就是个懦弱又糊涂的人,不得不让阿姝寸步不离提点着,佐助我斡旋应酬。”
“殿君不必有顾虑,殿君想如何行事就如何行事,反正许多内情我都没有告诉殿君,殿君本就被瞒在鼓中,不怕说漏了嘴,殿君得让姜泰明白,不好欺,就如今日在东明殿,殿君迫不及待提出北汉应当善待遗民的主张,就非常正确。”
神元殿君的自信心受到了极大的鼓舞。
可她更就没有睡意了。
至三更夜半,瀛姝终于犯了困,她不勉力支撑,虽然明明还看着殿君目光炯炯,也主动提出先去安置了,她的卧房,其实紧邻着殿君的卧房,往床上一倒,眼睛立即闭上了,瀛姝还不忘交待映丹:“别管我明日醒没醒,只要殿君和我任何一个没醒,别管多少不速之客登门,都让杨内臣出面回绝,我就算醒了,只要殿君没醒,你不必进来让我起床,高床软枕啊,就算睡不着,也得享受到日上三竿再说。”
瀛姝是料定殿君不会早起了。
果然,当神元殿君再睁时,竟然发觉自己是被饿醒的。
“什么时辰了?”连忙问。
凌尚宫笑着道:“未时过半了,但殿君不用慌,女尚书也是两刻前才露面的,说是实在睡得腰疼了,不愿起也得起了,殿君这时起,正好和女尚书一同用膳。”
神元殿君:……
这都多少年了,她还是第一次真真正正睡到了日上三竿!
瀛姝正和红桃、白李两个北汉的宫人说着大闲话:“两位女使竟然都会一手好厨艺,这是我没想到的,两位不是卫夫人的贴身女使么?怎有机会下厨?”
“卫夫人随陛下在外磨历时,还亲自下厨呢,奴婢们当然也跟着学了些本事。”
“那我与殿君的三餐,可得拜托二位了。”
瀛姝才安排好红桃和白李的主要差使,一抬眼,就看神元殿君连妆都没施,满脸的歉意就往小厅里走来,她却站起来,直冲神元殿君招手。
这个小厅,是镇原王妃曾经用膳的地方,因此设着一张高足的方桌,坐具也是高足的坐墩,吃饭不用跪着,瀛姝觉得特别舒畅,而且餐桌上还摆着一大盘子喷香的炙肉,实在让她垂涎三尺。
于是又再大快朵颐。
但不速之客终归是要来的。
神元殿君刚放下碗箸,杨家臣赶紧小跑入宴厅,陪着笑脸:“金珠夫人想见贵使,这是第三次来了,奴婢眼瞧着贵使让传膳,才敢应承下来,金珠夫人在前头的偏厅候着呢。”
第三次来了。
神元殿君顿觉羞愧,不过瀛姝却抢了话:“映丹,你先去奉茶吧,也好告诉金珠夫人一声,况怕还得再等上半刻,哦,我不知道金珠夫人会否汉话。”
“会的会的。”杨家臣赶紧应道。
“那就好,也请令臣陪着映丹去吧,映丹,用龙团香奉金珠夫人品饮。”
龙团香是大豫皇室的御用茶,用来招待金珠夫人当然拿得出手,其实茶叶对于狄夷而言一直是稀缺物品,哪里是北汉的贵族,也极少能品饮龙团香这样的佳品,只不过嘛,瀛姝也知道,狄夷人其实绝大多数都不会品饮茶汤,他们喝茶,其实是因为他们的饮食习惯,饮用茶汤之后,才足够缓解荤腥之腻。
“殿君,不必急,我们见北汉的妃嫔,越是讲究仪表越是符合礼仪,今日我为殿君施妆可好?”
神元殿君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她现在还是素面朝天。
中原礼仪,客见时无论是主家还是宾客,都得注意自身的仪表,当然和莫逆之交饮谈时是另说,可现在她们是代表大豫出使北汉,仪表和谈吐更不能轻慢了,神元殿君长长叹了声气。
多亏还有左副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