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司空通采纳了司空月狐偷袭汉中的大计划后,特意嘱咐瀛姝:“把手头别的事先放下吧,多去心宿府,和四郎商量完善计划,唉,帝休,这回得让你冒大风险了,我现在还不知道怎么跟你祖父提这件事,就更不知应当怎么冲你父亲开口了,可我还是只能寄望予你,不仅要保得自身的平安,务必也要保得神元平安归豫,你多听听北汉王廷的事,我已经交代四郎了,无论什么机密,只要有助于计划,尽可告知。”
这是件大事。
虽然北汉的使者姜漠有可能还在翻巴岭,究竟是否会提出让殿君使汉都还仅只基于猜测,可不打没有把握的仗,己方已经制定了战计,那就得先将战计完善。
这天,司空月狐指着舆图,说说细细讲解地形地势。
“巴蜀和汉中隔着巴山,目前无法经水路从巴蜀前往汉中,只能走栈道,蜀栈崎岖,因此虽然姜漠这回是经蜀道入巴蜀,可如果殿君出使,当然不会走蜀道。你可知,姜漠为何要走蜀道过剑门至益州,直至江州,才乘船至建康?”
“这条就是嘉陵水?”瀛姝问。
“你还知道嘉陵水?”
“读过江州郡志,我知道江州位于嘉陵水道及长江水道汇合处。”
司空月狐笑了一笑。
瀛姝根本没看见他的笑容,她的目光顺着嘉陵水一路往东,蹙眉思索了良久才道:“从江州水路可直达荆州,反之从荆州也能只达江州,按理说北赵要南侵,未必非要克襄阳,只要拿下江州,亦能以江州为据点造战舰、练水师,而后直接沿着长江,对建康构成威胁。
可是,如果北赵先不灭北汉,欲夺江州,便只能从荆州进攻,得过江关,非狄夷所长,可以说从东面进攻江州的难度,还胜过了直接围攻襄阳。”
“分析得没错。”
“可是对于北汉而言,他们连函谷关都难以突破,当然不可能吞灭北赵后,再围攻襄阳,如果要绕过北赵,他们还可出武关,直逼荆襄,可他们要调动大军,还不能失了潼关,就务必得撤出连珠山的兵力,那我们就能夺取汉中,甚至进逼长安,切断北汉军的后路,他们不可能选择如此冒险的战计。
于北汉而言,意图南侵,也就只能循序渐进,从汉中出兵,先夺巴蜀,凭天险,于江州造舰培练水师,而后东进。
我知道了,江漠这回不从汉中直接行水道使建康,他是想堪察蜀道的地势关联情形。”
瀛姝一抬眼,这回终于看见了司空月狐的笑容。
“分析得没错,如果殿君出使,必然是经汉水直抵汉中,后登陆,转褒斜道才能抵达长安,你可知为何不能经武关直抵长安?”
瀛姝在舆图上找到了武关的位置。
“现襄阳和荆州虽为我朝所辖,但不能轻易调动驻军,而宛城现为北赵所据,如果殿军走武关陆道,很可能受到宛城驻军的追击,只有从汉水到汉中,再转陆路入长安是最安全的线路。”
“汉中到长安并无直接的水路可行,因此你们从长安撤离时,也只能依然走褒斜道,难点在于,要在我们发起军事行动夺取汉中之前,你们务必先从北汉脱身。”
如果不能脱身,她们就是北汉朝廷手里的人质了。
“我有一个疑问,水路既然能从襄阳直达汉中,为何殿下不直接经水道夺复汉中?”
司空月狐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瀛姝倒是听懂了:“兵力不足?”
“襄阳、荆州等地的驻军都不能轻易调动,而中军还务必要拱卫京畿,同时,时刻准备着支援要镇。北汉虽无水军,可即便我方军队能够经水道至汉中登岸,水战便会转为陆战,不能立即攻下汉中,就会遭受连珠山的重军回防夹击,就算侥幸获胜,伤亡必定十分惨重,也无力守住汉中不失。
且就算我们能够先灭北汉,也必会直面北赵兵出函谷关的侵击,我们胜算甚微,因此,这回的军事行动,我只期拿下汉中,留着北汉,让他们成为我们的屏障,阻挡北赵西进。”
瀛姝心服口服。
“关于如何确保殿君与你平安从长安脱身,现在设计,也不过纸上谈兵,一切还得等到姜漠使团抵达建康,再作计较,不过还望中女史相信我,如果你们的平安不得保障,我必不会下令用兵。
我朝的使船,只能停靠于汉中,至少殿君与你要登上使船,离开汉中水域,我才会下令兵出蜀州奇袭汉中,这也是我务必不能将这回主战权交给贺执的其中一个原因。”
瀛姝只好道:“多谢殿下计划周全。”
“倒也不必谢我。”
司空月狐走开几步,盛了一盏茶,缓缓喝着,看瀛姝仍然围着那张硕大的舆图打转,不由又是一笑:“这几日,父皇会为殿君多挑几个武婢,只是武婢身手虽好,可却未必虑事缜密,中女史还当多废些心,调教一二,我也会将长安城的地形赶着绘制出来,无论是殿君与中女史,还是武婢,都务必得有个印象。”
话刚说到这里,就被于榆打断了。
为防闲杂人等打扰,于榆今日亲自在心宿君的书院门口“护法”,把一看见别有居心的抱琴拦回去好几回,但现在,他也只好打扰主人与中女史的“幽会”了。
军事行动是绝顶机密,便是对于榆这样的心腹,司空月狐也没有透露,于榆不知道四殿下最近跟中女史突然来往频繁的原因,难免会往歪里想,可也就仅限想想——宦官内臣得有宦官内臣的操守,不管主人会娶什么人为正妃,会宠幸正妃还是姬媵,都轮不上宦官内臣指手划脚,他只需要知道,什么人有权直入书院,什么人属于闲杂人等就可以了。
当然还得知道,有什么事是不能耽搁的,务必需要及时上禀。
“殿下,今日永安齐宅的街门前,闹出了大动静,齐郎将当众宣称出妇,何女君和张少君暴怒而去,没等永安齐把休书和张少君的嫁妆送回张家,张右军竟然又纠集了百余私卫持械滋事,依然是被齐司马平定了,将滋事的私卫尽数扭送建康府衙。”
瀛姝很冷淡,这件事,前生也发生过。
司空月狐就更冷淡了:“齐司马是很知道分寸的,虽然可以直接击杀私闯宅邸的不法之徒,却不会激化矛盾,出个妇而已,大无必要闹得血流成河。”
他似乎听见女子极低的笑声,看过去时,却没看见笑容。
“只是……呃……”
“不必吞吞吐吐,说。”
“今日王少君先去见了故安里,见了六殿下,跟六殿下的交谈未能探听到,可王少君后来又为张少君打抱不平,在永安齐的街门前……自讨其辱了,随后还迳直去了贺宅。”
瀛姝:……
她家四姐居然能搅进这件事故?可真是越来越能闹腾了。
“自讨其辱的经过仔细讲下。”司空月狐对这事却很感兴趣。
于是瀛姝就听了一场精彩的闹剧,她笑不出来,同一家族同一姓氏,就算脸上不觉得羞,正常至少是会尴尬的,家族如同纽带,不管各人有何意愿,都被这条纽带连接着,牵绊着,成为最小的群体,一个人的荣光会成为这个群体的荣光,一个人的耻辱同样也会成为这个群体的耻辱。
司空月狐听完了“故事”,瞄一眼瀛姝,见她往枰上坐下来,耷着眼睑,睫毛跟黑丝帘似的坠着,抿紧了嘴唇,不显怒色,冷冷淡淡的模样。司空月狐挥了挥手,把于榆挥开了,踱了几步。
“我府里的驯师是经过了千挑万选的,可以说连宫里的驯师都比不上他的驯术,却都难免有看走眼的时候,挑了只狸猫精心驯教了许久,狸猫非但不会捕鼠,不知毁了多少花草,如今也只能把它关在笼子里,园子里头才算是清静了。”
瀛姝没立时反应过来四殿下怎么突然就“离题万里”了。
“比起江东张这种满门莠草,恐怕只有往祖坟去找才找得到几株良木的状况来,令堂姐惹出再大的笑话来,甚至都不至于会让世人认定临沂王氏的子孙为‘良莠不齐’。”
“殿下可真会安慰人。”瀛姝无语望苍天,望不到天,只能望见梁和瓦。
她突然想起来张莞俏能有今天,多半是司空月狐一手策划,为的是报清河公主所受那记掌掴之恨,但说到底,司空月狐也想不到她家四姐会上赶着去趟这洼浑水,这件事怪罪不到四皇子身上。
但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司空月狐接下来就主动坦白了:“从父皇口中,我大抵知道了殷才人事件的来龙去脉,这件事还不仅关系到了含光殿,牵连甚广。”
瀛姝自然也明白牵连甚广的言外之意。
“父皇既然采纳了奇袭汉中的战策,就务必会留余地,为防涉事的人自己不给自己留余地,再生出更大的风波来,也只能授意我暗中关注着势态,我循着殷才人事件的脉络梳理一遍,主要是根据中女仪的供述……基本能笃定,如果中女仪供诉的是实话,事发的时间,大抵也只能是五年前的正月间,当天是家宴日,我还记得那天发生的事,因为这么多个家宴日,唯独那次,太子兄竟然提前退席,而且当时太子兄……情形颇有些奇异。
我还记得当时是六弟扶着太子兄退席,按理说,如果太子兄那天私见了殷才人,六弟必然知情,我防节外生枝,这段时间才授意下人盯着六弟的行踪,太子兄倒没有针对六弟有任何举措,谁知道裴王氏今日却去了故安里,六弟在故安里置了个小宅子,这个事,怕是连太子兄都未必知情。”
司空月狐这是在说明,他没有在阳羡裴安插耳目,收获一枚“王青娥”纯属意外。
瀛姝开始头痛了。
果然就听司空月狐继续道:“裴王氏今日见完六弟,就往文德里赶,惹了笑话后,继续赶去贺家大宅,可见不是专程去为张氏打抱不平的,自取其辱是巧合,她的目的是要去贺家通风报信,看来贺遨现在,应该也知道太子兄犯下的祸事了。”
“这件事,也只能由殿下禀明陛下。”
“我知道,我也不会告知陛下中女史已经知情。”司空月狐替瀛姝盛了盏茶汤,把长柄竹制的汤勺轻轻搁在一个黑陶滓缸的缸沿上,他似随手一搁,汤勺上凿出的槽口却能和缸沿自己契合。
瀛姝看着面前的黑陶茶盏,盏壁上描绘的绛红纹,与滓缸上的绛红纹一样,颇显出古意,汤沫雪白,渐渐消静,一缕茶香才升腾浮出。
时下豫人饮茶,百姓多饮茶粥,主要是当作药饮,至于贵族,是已经把饮茶当作风雅之事了,各色配套的茶具,不少甚至是自家烧制出,形式就不存在统一,对于如何烹茶,也是各凭喜好。
司空月狐煮的茶,被俗称为“香饮”,可看上去,却又和别的香饮不同。
瀛姝尝了一尝。
香乳只是略中合了茶叶的涩味,并不直接泛甜,不夺回甘,乳香的风味倒是若隐若现一般,维持得恰到好处。
“关于眼前此件事案将掀起的风波,中女史不必废心。”司空月狐已经坐下来:“不过中女史如果想知道更多的细节,我倒是可以试着分析一二。”
“殿下就不担心这件事会引发更多的震乱么?”瀛姝这回决定领受心宿君的好意。
“太子兄和殷才人之间的事,颇多蹊跷。”司空月狐也喝了一口香饮:“殷才人那天之所以会去疏声阁,必不是和太子兄有约,而是和二兄先有约定。”
“毕宿君可真是胆大。”瀛姝微挑眉:“如果殿下分析得没错,事发当天可是家宴日,毕宿君竟然敢在家宴日与殷才人约定幽会。”
“因为只有家宴日,皇子才被允许夜宿在内廷。”司空月狐像在说一件发生在别人家的事情:“种种迹象都显明,二兄和殷才人乃是情投意合,可二兄和殷才人幽会,只能是选在白昼,宫门下钥前,他们之所以把疏声阁定为幽会之处,一来是因那里僻静,另外也是因为疏声阁靠近华林苑的西侧门禁,二兄从永福省往那里极其方便。
可是白昼时,华林苑中难免会有宫人走动,二兄和殷才人胆子再大,也仅限幽会而已。家宴日,依惯例,父皇都会留宿在显阳殿,殷才人侍居于含光殿,那日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侍寝的,华林苑中,因为有皇子宿在棠棣阁,当晚会加强巡防,宦官、宫人也必不会跟寻常似的,夜深了还往华林苑中闲逛,哪怕有宫卫在华林苑中巡察,大抵也是集中在棠棣阁一片。
二兄只要让他的心腹内臣,守在疏声阁外,哪怕是被宫卫发现,有内臣阻挡,宫卫听说二兄在疏声阁里……不管是做什么事,都不会入内打扰的。”
瀛姝听明白了,原来毕宿君不仅是胆大,倒还挺心细。
只不过将胆大心细用在了这种事上头……肯定无法赢获陛下阿伯的赞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