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虞栾的死,司空北辰自己都觉得是个不解之谜。
虞栾现在还不嗜酒,也不知怎么就嗜酒了,但五年后,他的长子虞隶已经入仕,完全可以取代虞栾了,因此司空北辰对虞栾如何就不予关注了,偶尔问虞隶,虞隶竟说虞栾生了修道之心,慕求长生,在服食丹药,还是以酒送服……大豫不少名士,有嗜酒者,亦有修长生者,可还没哪个酒醉后,非说自己已经具有了神通,骑马撞墙结果坠马而亡的。
司空北辰闻讯时,虞栾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他只依稀记得虞隶的神情似乎有些微妙,而虞泉,虞栾的次子,面上似乎还有愤悒之色。
关于赵氏,司空北辰豪无印象,竟不知道前生时,这个女人是否和虞铎、虞栾父子有染。
虞栾的侍妾不少,子嗣也多,嫡子便有四个,至于庶子……司空北辰记得虞栾死的那年,他尚有一个庶子嗷嗷待哺,后来,那庶子似乎夭折了,紧跟着,就是虞铎病故。
那时他正准备亲征一事,虞隶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再后来他就更加没有闲睱理会虞家之事了。
一介寒族,哪怕出了虞隶、虞泉等几个尚有资赋的子弟,可相比起那些根基深厚的士族来,仍然有如云泥之别,司空北辰其实根本不望虞家能飞速成长为权门,他对虞铎一系的提拔,也无非是希望这几枚棋子能够发挥更好的作用。
但连他都性命难保,眼看着就要龙驭归天了,万事眼看皆休,还哪里顾得上棋子的荣辱?
“舅父,入内坐着说话吧。”
司空北辰到底还是说了一句,一撩长袍,抬脚间,玄黄下裳扫过朱槛,他此时仍带着皮弁,迳直坐到依窗而置的矮榻上,看虞栾又要拜倒,大不耐烦地挥挥手:“舅父细想想,当时把赵氏置于外宅,的确是自己的主张没有受到任何的唆使么?”
虞栾的面皮紫胀着,脑袋往下坠。
“现在还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都已经犯下了,舅父如果不将实言告之,难道要纵容那幕后黑手如愿得逞么?”
“殿下,家父他……不仅仅是臣,便是二弟、三弟的侍妾,家父也强讨过,尊父之意,子孙们原本不敢违逆,可,可……总之的确是臣初得赵氏,爱不释手,是真的不想再收回大宅,免得赵氏又被家父相中。殿下,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可三番四次都是这样,臣,臣也难免对家父心存抱怨。”
“你跟赵氏说过,为何将她安置在外?”
“自是解释过的,赵娘……不,赵氏她命运多舛,且孤苦无着,虽然也才及笄之龄,为臣所收容,自称侥幸,不过臣也能体谅她不安的心情,说了不少宽慰的话,就是为了让她安心,莫再日日愁容、强颜欢笑。”
司空北辰面无表情,但心底已经是把虞栾咒骂了几十句,都说家丑不可外扬,他可倒好,把宅门之内一家子父子两代的龌龊事告诉了个青楼出身的女子!
“案发日,外叔翁他可有意识?”
“当时家父一点声息都没发出,但,但……蒙着被子瑟瑟发抖,臣将被子掀开,家父伸手指着臣,就,就,气绝了。”
“你可知他在服药?!”
“事后问过了家父的的侍妾,臣才知家父早已力有不逮,确实长期服用药物,但那药物对身体无损,抑或说,益处比害处要大。”
司空北辰:……
“你是怎么知道的赵氏与人私通?”
“是有回,臣去看望赵氏,晚间见她腰上有掐伤,腿内侧也有……也有淤痕,臣当时就起了疑心,佯作不察,只暗中使人跟着赵氏,下人报臣,赵氏十日间,往兴安里的宅子去过两回,赵氏离开后,是一个年轻男子从宅子出来,丁奴们跟踪两次,但两次竟然都没有追踪到那男子的住处。”
“年轻男人?”
“丁奴的确是这样说的。殿下,那几个丁奴可都是臣的心腹,又全都是家奴,其实也知道家父的风流事体,绝无可能目睹的是家父出入其间,却偏要说成是年轻男子。”
“这个年轻男人至关重要!”司空北辰拍案而起,来来回回地蹚了几步,实在忍不住,用手指着虞栾:“你以为赵氏可怜,你宽慰她,不仅让她知道了外叔翁的恶癖,还让那妇人知道你心中长年累月积累的悒恨,她故意让你生疑,让你遣人跟踪,故意让你误解和她那奸夫是个年轻男人,你跟踪两次,都没能察明男人是谁,必然会暴怒,再次知晓赵氏去了兴安里,你就忍不住了,闯进去捉奸杀人,你根本没有想到这回奸夫竟然换了人!”
那个年轻男人既是赵氏的帮凶,又必定直接为幕后黑手所指使,找到年轻男人的下落,就一定能揪出幕后黑手!
虞氏一族,本是依附西豫士族的部曲,那一代的族人还算骁勇善战,尤其是家主虞攒,拼死把主家从敌军的钢刀下救出,为此断了一臂,主家后来赐予他们宅田,这才成为了虞氏一族成为一地富豪的基础,可大豫的官制,从来都是依据上品无寒门的“标准”,庶族寒门仅只有望争取下品职衔,多为武职,而且还是那种必须以性命相拼的武职,已经富裕起来的虞氏族人开始珍惜生命,根本无意去争下品官职。
但毕竟是军伍起家,一直养着丁勇,这些丁勇们虽然也一代不如一代,可按道理来说,盯踪一个普通人还是不可能连续两次盯丢的,司空北辰就是凭这依据,断定那个年轻男人必有大族的丁勇相助,才有那么大的能耐摆脱盯踪。
而虞栾当时派出的丁勇,倒还将年轻男人的容貌记得清清楚楚。
虞栾有一庶子虞呇,今年才十三,不过司空北辰知道他有一项才能——虽然说他一度并不认为这项才能有什么作用,倒还是前生时经瀛姝提醒,他才让虞呇协佐建康令,专司绘制海捕文书——虞呇的才能就是可凭他人叙述,精准描绘出某人的相貌,也即写真。
年轻男人的画像很快就被绘制出来。
司空北辰着重针对江东贺、长平郑二族查找,竟然很快有了消息,年轻男人姓张名引,自称是荥阳张氏的子弟,荥阳张并未南迁,不少族人现供职于北赵,这张引自称傲骨不屈,于是孤身南渡,虽然入了黄籍,但暂时还未得风评,无风评则难入仕,不入仕自然无望获赐田宅,于是他就投靠了长平郑,现客居于郑宅,张引求的是仕进,当然热衷于参加各种集会宴席,打听他的底细着实不难。
司空北辰对张引毫无印象。
也就是说,哪怕前生时,张引最终靠着长平郑谋得了官衔,也不是什么高官重臣,撑死也就混得口饱饭,属于籍籍无名的阶层。
但现在司空北辰却没办法把这人直接拘审。
张引既有黄籍,便为良户,更何况黄籍上书明他乃荥阳张氏一族,那就是士族阶层,哪怕现为白身,但毕竟不同于布衣平民,且还寄居在郑宅,别说太子了,就算是皇帝,光凭着虞栾家中几个丁勇的证供,也不能直接就上郑宅去拘人。
司空北辰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得将矛头对准三皇子,必须打一场御前官司,他还是很有胜算的,因为他是皇帝亲自择中的储君,是嫡皇子,皇帝势必也不想让贺、郑二姓得逞,否则不会将此案交给他定夺,现在,他既然查出了蹊跷,他的父皇就算不会降罪于长平郑,也会以此为柄,跟长平郑谈判——将赵氏、张引处死了结此案,公告于众,不仅虞栾是被陷害,就连虞铎也并不知赵氏为虞栾的外妾。
这样的事发生得太多了,比如徐氏小产事案,比如石嫔杀女事案,件件事案都与显阳殿有关,可真相都被掩盖,父皇担心的无非就是危及储位,司空北辰是笃信的,哪怕他的父皇已经厌烦了显阳殿及虞氏一族,但立嫡的决心始终没有动摇。
又比如南淮里命案,分明是司空南次和瀛姝的功劳,可最终获利者却成为了东宫,所有人都在疑惑那个帮凶费氏为何没被处死而是入了仓门狱,只有他知道原因——
“帝休为费氏求的情。”皇帝陛下是这样对太子解释的:“费氏论罪,自然也当处死,可帝休却觉费氏起初与死者相交时并没有害人的想法,是为情欲所惑才被引入歧途,罪魁祸首是杜昌,且一入仓门狱,遇大赦不享,费氏终生将不见天日,这样的罪罚也不算轻了,足以威慑臣民。
当然最重要则是,这桩命案之所以难以查获证凿,归根结底是二郎这建康令的误判,以及建康府各刑官的失职,这些弊病当然要改除,不过现在却不是一个好的时机,既然暂时不能改除,公之于众势必会导致人心惶惶,为了诱逼杜昌供认,我答应了饶他及费氏中一人免死,帝休认为杜昌罪不可恕,而君王的许诺又必须言出无悔,于是只能酌情从轻发落费氏。”
可是大豫的刑罚本无终生监禁一条,这是法外施恩的殊例,从前承蒙法外施恩的人,要么是皇亲国戚,要么就是功臣显贵,如南次,前生时虽被免死,但圈禁在鬼宿府中,要不是瀛姝设法,南次也是终生难得自由的。
对于百姓而言,比死刑更轻一等的刑罚是流徒,流放前多数要挨刑杖,而且必须扛着枷锁走着去流放地,十有八九也是活不了的,除非还有亲朋一路打点,因此真正的赤贫之人,其实也很少被判流刑。
流刑,说白了就是给那些罪不及死,但一败涂地的贵族或者富贾留的一条生路,他们遭受的是活罪,到流放地后,还要为君国付出劳力,战乱时期,各国相拼,人口的多寡也是拼争不可或缺的因素,因此对于平民百姓而言,刑罚其实就两等——非生即死。
罪重则死,未至死罪者获生。
没有犯极恶之罪的平民,一般都是处以徒刑,至多劳作四年就能获释,更轻者,受笞刑后就能抵罪,但这显然不能适用于费氏,如果真是如此,那么日后女子与人通奸,诱使奸夫杀害发妻的罪行将层出不穷了,因此,司空北辰理解费氏为何被投入仓门狱。
仓门狱于布衣百姓而言,甚至于妃嫔宫人而言,都是极其可怕的牢狱,但入仓门狱,便如笼中鼠,可人毕竟不是鼠,鼠耗或许习惯了阴暗湿潮的环境,但没有哪个人愿意被这样子“活埋”,这样的刑罚,比起死亡来确实得到了恩赦,可也足够让人畏惧了。
总之,司空北辰很有自信,他依然是自己父皇的宠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