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月终于掩面痛哭起来,她在哭自己这短暂的,混乱的,耻辱的,扭曲的人生。
泪水从她的指缝溢出来,滑过她交错的伤口。
哭出来就好。苏瑾松了一口气,哭出来才不至于郁结于心,才有恢复正常的可能。
“如果那天,我没有出门就好了......”
她喃喃道。
如果那天她待在家里,就不会遇上出门找乐子的卢玉安,不会被他骗到角落里,被用他肮脏的手和滑腻的舌头在自己的身上游走,不会衣衫不整地被旁人看见。
他们本就该是世界上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她明明可以过好自己的生活,她或许会在及笄后嫁给谢昆,又或许不会,但这些她都不得而知,因为她还没来得及走到情窦初开的时节,就已经凋谢了。
她的一生都将走向一条没有希望的路。
“人没办法在危险到来之前就预知危险,遭遇危险也不是这个人的错。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何要选择为虎作伥?”
苏瑾记得,在卢玉安被赶出宣平侯府后,马月不计前嫌地收留了他,还表示要与他重修旧好,这才是马家分崩离析的原因。
马月的神情有些怔忡,她无声地抬起头来,脸上充斥着一种苏瑾看不懂的疯狂。
“是他说要娶我的!他说,他做出那些事都是因为对我一见钟情,才情不自禁,他说他会改的啊。我的贞洁被他毁了,只有这样,我才能证明我的清白!”
马月啜泣道:“他第一次打我的时候,跪在地上求我原谅他,我怕阿兄知道不肯留他在家里,就相信了他的说辞。后来他也真的收敛了许多,我为他做的饭,他都会好好吃完,可很快他就又开始喝酒,打人,在外面也不管不顾起来,起初阿兄还帮我拦着,后来阿兄也不管我们了,他便更加肆无忌惮,有一次连邻家的婶子都听不下去,跑来我家让他住手......”
马月说不下去了,因为越说她越觉得自己低贱得要命,这样一个烂人,自己为何一次又一次地相信了他的话呢?
见苏瑾始终一言不发,马月沮丧地说:“苏医女是不是也觉得我可笑?”
可笑吗?
苏瑾只觉得可惜。
马月想把卢玉安对她的侵犯粉饰成为才子佳人的一场艳遇,以证明自己在这件事里的清白,可她的清白本就不会因谁触碰了她衣衫内的身体而消失。
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
清白是对一个人品行端正的赞许,而非对女子声誉的枷锁。
从被卢玉安侵犯之后,马月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她的贞洁,若是在她的成长过程中,能有人教予她何谓真正的自尊自爱,她也不会被这张名为“贞洁”的大网拖得喘不过气。
乃至于一步错,步步错。
“你何须用一个本不存在的事来证明你本就存在的清白呢?”
苏瑾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她,这话在别人听来或许离经叛道,但苏瑾不在乎别人怎么想。
马月愣住,她听见苏瑾清冷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回荡,她听见苏瑾说她本就清白,她听见苏瑾说错不在她。
这件事发生以来,第一次有人坚定而明确地说,错不在她。
父母兄长没有做到的事,一个几乎是陌生人的人,却做得如此随意自然。
马月怔怔地流下两行泪。
回到自己的房间,苏瑾的耳边还回荡着马月问她的一句话。
“从前笃信的东西,原来如幻影似的一碰就碎。苏医女体会过这种天地崩塌的痛苦吗?”
苏瑾在外人的眼中太过神秘,好像从未有什么事能牵动她的心神,她不在乎别人是否爱她,也不在乎别人是否恨她。
马月很想知道,面对被自己亲近和信任的人指责甚至抛弃的痛苦,苏瑾能否依然如此泰然自若。
苏瑾沉默。
她体会过,不止一次。
......
过了一个时辰,房外有脚步声传来,来的人不是她等待着的五月,而是鸣山。
苏瑾眉心一跳,他最好不是被楚云琛打发过来催她回去的。
鸣山手中拿着一封信,苏瑾看着鸣山,忽然道:“你哭了?”
鸣山瞪大眼睛,“苏姑娘开什么玩笑,属下乃七尺男儿,男儿有泪不轻弹!”
苏瑾静静地看着他,鸣山在苏瑾清冷的视线中很快败下阵来,他垂头丧气道:“苏姑娘看看信就知道了。”
苏瑾的心重重地一跳,她接过信,却没有急着打开,而是问鸣山:“王爷不在这里吗?”
楚云琛不是附庸风雅的人,遣鸣山来送信,定是他现在去了别处,而且离开得很急。
而鸣山刚刚哭过,他说自己看过信就知道了,信中会是什么消息?
她只是一天没有回去而已,发生了什么事情?
联想起前段时间楚国边关的不太平,以及齐卫二国的蠢蠢欲动,还有今日这突如其来的疫病,苏瑾眉心蹙起,冷声问鸣山:
“是哪里起了战事吗?”
鸣山震惊地看向苏瑾,却并没有否认。
苏瑾猜对了,与白桥镇相距不远的一座边陲小城里,混入了卫国的探子,在守军未曾察觉到时,已悄悄地占领了府衙,并向外吞并了三座城池,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当地官员却一直没有上报,直到如今才露了端倪。
更可怕的是,那里还有疫病肆虐。
宫里的军令下来时,楚云琛甚至来不及和苏瑾道一声别,不是君命难违,而是情势难违,人命难违。
鸣山哭,是为他的主子感到不公,旁人皆知朔王爷骁勇善战,无往不胜,却忘了他也刚刚及冠,身上却落下无数伤疤。
这些都是高堂上的那位所不在意的。
若是以前也就罢了,昭夫人病入膏肓,主子孤身一人,虽位高权重,却也无甚牵挂,在战场上反而比在朝堂更自在。
可如今,昭夫人的身体终于有所好转,孤身了多年的人也好不容易有了苏姑娘这么一个牵挂,他们上上下下都以为这下主子可以像过寻常人一样的安宁日子,可一纸军令下来,他们才惊觉,他还是那个永远不得已地站在腥风血雨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