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丞相年事已高,身子不爽,而今夜下冷,不该来这是非之地。” 方文宣看着这如雨后春笋般出来的人,个个都是德高望重,素日里和沈家来往也不密切,这会儿倒是敢逆着皇权站出来了。
“你都能来,老朽为何不能来?”
周老丞相冷笑,他素来和同为丞相的方文宣理念不合,多有争吵,这会儿更是不给颜面,算是直接撕破脸了,更是在元和皇帝的眼皮子底下摆明了立场,比起往日的慈眉善目之仁和,多了几分为文官之首的锋芒,似有当年拿着笔杆子痛斥奸佞的少年壮志不低头。
圣上今日之举,再明显不过,打算在皇城之内直接屠灭沈家。
“老朽只怕再不来,就要寒了天下人的心,我大燕就再无麒麟了。”
周老丞相拔高了声音,冷视方文宣:
“方文宣,你是个什么人朝野都知道,今日之事你我也心中有数。沈家忠君爱民,世代忠良,是大燕群将之首要,是麒麟意志传承之关键。沈家世世代代为了大燕,沈老战神一身伤痕护我王朝,若不是沈宁,东境只怕早已为他人之地了!”
“周爱卿,是在质疑朕?”元和皇帝问。
“老臣怎敢?!”
周老丞相激动到面红耳赤,红着眼睛,极尽失望地看向了元和皇帝,“但皇上,大燕,需要沈家啊。”
“看来,周老丞相和沈府,沆瀣一气。”元和皇帝对着周老丞相扯出了一抹笑容。
周老丞相脸皮扯动了几下,红着眼睛大笑出声,满面讥讽色,笑到眼泪飞溅,怆声说:“这王朝的是非对错自有后世论断,老臣一生为国为民为了大燕鞠躬尽瘁,兢兢业业,上对得起诸神,下对得起这大燕的土地和列祖列宗,老臣亦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黑白好坏,是是非非,临了不过一句邪不压正。老臣愿以项上人头,为沈家担保。”
“加老身一个。”燕老太君笑了笑。
“老臣亦如此。”陈老将军在轮椅之上,在密集的血卫和皇卫里,悠然淡声说。
“还有我周家!”
骁骑将军府,周永顺尚在东境,但他的长子周为民带着将军府上下的壮年精锐来到沈家前。
“自也少不了臣。”
京都府尹头戴官帽,身穿官服。
他独自一人,吻了妻子的额角,擦拭妻子眼梢的泪痕,便义无反顾踏步杀机四起的冷肃黑夜,走向了沈家。
“你也配?”楚皇后笑了。
“那我作为两国的公主,敢问皇后一声,我,配不配?”
蓝连枝孤身一人而来,穿着她去岁和顾景南来到京都的服饰,手里还是那一把当年引以为傲的红缨枪。
沈惊风看了过去。
蓝连枝直面帝后:“我愿以这条命,为沈家担保,北幽城的事,绝对和沈家有关。别说北幽城之事,只要是这世间作恶之事,沈家沾染一丝一毫,我愿共赴黄泉,我只信,大燕的麒麟之火当永存,护佑大燕数百载的祥瑞,不会成为扎向大燕百姓血肉的钢刀。皇上,皇后,若论清白和为人,我不如府尹大人,但今日之事,二位是不是过于武断了?我今日以两国公主的身份,想问一句,今日要沈家死的,到底是所谓的北幽案,还是这高高在上草芥人命的巍峨皇权呢?”
她笑了。
一身清冷。
眉眼比来时的青涩憧憬,多了一丝坚毅。
她曾不堪过、年少无知、自以为是过,但还能站在沈府前头,与沈家众人,与这大燕的肱股之臣,共抵皇权,她这一生总归是没有白活的!
元和皇帝眼底杀意迸发。
他早便说过——
这沈家,留不得。
所谓沈家,凌驾于皇权之上。
口上说着从不结党营私,净干些勾结朋党僭越皇权轻视顶峰的事!!
越来越多的人出现。
敢于出现的,都是不怕死的人。
文武百官,哪个不知元和皇帝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哪个不知沈家世世代代,为了大燕的子民。
哪怕是不少背地里眼红沈国山,结过梁子的官员,纵使在四下无人处诅咒过沈国山许多回,巴不得这沈家赶紧倒塌,但也绝不会质疑沈家的忠心和赤血。
沈府门前,越来越热闹。
反了,反了,都反了!
楚皇后戴着鎏金指套的右手,紧紧地抓着凤轿上的椅把,双眼泛着红,目光深深地看着这些敢冒犯皇权向死而去的人。
她的皇儿死时,无一人在乎,无一人愿意出头。
沈家?凭什么?大难临头垂死挣扎之际还有这么多的人愿意为了沈府挺身而出,视死如归?
而这时,禁卫封禁皇城,戒备森严,巡逻有素。
突地!
暗部准备的人,身穿黑衣,跟着追风、逐电、路迢穿梭街道,暗杀禁军。
追风、逐电训练有素,默契十足,带着一列人,游走在黑夜直奔紧闭的城门,在城门内头如鬼魅。
这座城门,今夜是由黑甲卫和苏统领所守。
“苏统领,这沈家……还能熬到明日吗?”副统领小声问道。
“不该问的话,别问,我们只要做好上头吩咐的事就行了。”
苏统领冷着脸说,“不管沈家怎么样,我们的日子都要继续过的,神仙打架,最容易遭殃的就是小鬼,我们都是拖家带口有妻有女的人,做不得以身犯险的事。”
苏统领回头看了眼这座城。
今晚,连月色都没了。
但却有让人忌惮的火把,点亮了这夜。
曾经年少,他也曾满腔热血。
但成了家的人,总归是要为了小家的。
若他孑然一身。
若他不用连累九族血亲。
那他也愿做一回这正道的扞卫者。
但是不行啊。
他要活着啊。
他的家人也要活着啊。
活着,就好,不是吗?
“诶。”副统领叹了口气,“老战神多好的人,沈将军还在东境,以往每一次险境,那沈将军都能化险为夷,这次,恐是凶多吉少了。”
话音落下之际,城外骏马踏地,溅起风沙。
一个个戴着斗笠身穿黑衣的人,骑着精壮的马,出现在城门之外。
似有平地惊雷。
似有风暴肆虐。
“来者何人?今夜封城,还不速速退下!”
黑甲卫在城墙之上严阵以待。
苏统领和副统领的甲胄泛着寒光,立马警备了起来,浑身紧绷着,眯起眼睛认真专注地注视着这群气势凛然的不速之客。
“来者——麒麟军三十九军,请苏统领开城门。”
为首之人冷声道。
三十九军?!!
怎么可能是三十九军?
三十九军早就全军覆没死在了北幽城啊。
这不可能!
这绝不可能!
黑甲卫毛骨悚然,头皮发麻。
而当他们从高高的城墙往下看时,一阵风吹起了斗笠下的黑纱,为首之人露出了一张熟悉的脸,虽不如从前白皙,少了几分清冷,眉眼更加刚毅,但苏统领、副统领和这黑甲卫的上上下下都能认得出。
她是沈宁!
是远在东境的沈宁啊!
“沈宁?”苏统领近乎是脱口而出。
风吹起那些人的斗笠。
竟都是些少女!
苏统领看着这些少女,陡然想到了一个可能,内心却还是不敢相信。
“沈将军,今夜封城了,不可入城, 你等明日再来吧。”副统领道:“而且,而且你应当在东境,擅自离开,这可是抗旨欺君的重罪啊!”
“难道二位觉得,应当等我沈家血肉零落成泥,大燕有功的战神和将士都死于非命,等那血液染红都城,等到明日再无有脊梁有钢骨的人站出来,本将才能回来奔丧吗?”
沈宁双眼血红,攥着缰绳的手死死地用力,眼梢泛起了极端的红。
雾色氤氲,流动在这秋夜。
她陡然高声喝:“本将今日只问一句,这城门,是你们自己开,还是,我来闯?”
北幽城的门她能闯。
这京都之门,她更能闯。
北幽的死伤和难以瞑目的英魂,是她一生的遗憾和恨。
她已经遗憾一次了。
不能再遗憾第二次。
熬过今夜,沈家上下就能安心生活。
大燕的百姓再也不用担心那草芥人命的皇权。
熬不过去。
她沈宁全家死绝又如何。
只可怜这皇权之下,再无第二座侥幸逃脱的东境城了!!
城外三十九军杀机隐隐。
城内,蛰伏于暗处的追风逐电等人只待一声令下。
这城门,必须得破。
只是看怎么个破法。
是相安无事。
还是——
血雾封天满京都!!
“苏统领。”副统领红着眼睛看向了他,“沈宁回来了,让她进去吧,这孩子可怜。”
沈宁身为将门之女,只能说,对得起沈家祖宗和麒麟意志。
这孩子原是最有机会成为大燕战神的。
沈家也不该如此。
更何况——
他有所期待。
期待着沈宁还能再一次的化险为夷。
期待继北幽、 东境、北疆之后,这位大燕的年轻女将,还能再带来一个奇迹!一个传奇!
“请苏统领开门!”
其中一个年轻的黑甲卫犹豫少顷,挣扎许久,单膝跪了下去。
“请统领开门!”副统领欣赏地看了眼方才说话的黑甲卫少年,少年也看向他,便见这副统领单膝跪地抱拳拱手低声道!
随后便见一个又一个的黑甲卫跪了下去。
他们异口同声:
“请统领为沈将军开门!!”
沈宁听着城门传来的那些声音,抿紧了唇,眼梢有着泪痕。
她知道。
她便知道。
这天下,不会让有志者心寒!
这天下,值得沈家马革裹尸去护去守去义无反顾!
苏统领看着黑压压的跪地人群,再看着沈宁和那新三十九军,深吸了口气,而后抬起了手,手掌轻轻地摆动,下令开城门。
黑甲卫一阵欢呼。
高高兴兴去把城门打开。
追风收起了自己的暗箭,眉梢挑东了下。
逐电、路迢等人亦是敛起了杀机。
厚重古朴显露出历史威严的京都城门,在此刻,朝两侧,徐徐地展开。
沈宁的唇角,缓缓地勾起。
“谢了,诸位。”
她摘下了斗笠,两手作揖,黑衣劲装和高高的马尾,额前绑着一截绣有麒麟图腾的染布,三九字眼醒目,那是三十九军的象征!
身后,一个又一个少女为了感谢,俱都摘下了斗笠。
那是大燕的年轻面孔。
充满着蓬勃的朝气、生机,却又暮气沉沉的仿佛经历过人生诸多的跌宕起伏。
苏统领带着人,亦是行礼回敬。
沈宁一招手,带着新三十九军,沿着大开的城门进入。
“沈将军!”
苏统领回过身走了几步,从城门内看向了沈宁的背影。
沈宁回头看去。
“麒麟,不能死。”
“死不了。”
沈宁勾唇一笑,而后朝前看,骑着马往前去,背对着苏统领轻摆了摆手。
苏统领心里很复杂,甚至还有几分羡慕沈宁,能为这大燕豁得出去。
突地,黑甲卫的人瞳眸紧缩。
只见暗处,出现了一个又一个蛰伏已久的人。
追风、逐电、路迢。
无数暗部的人,汇聚进新三十九军。
“这,这这?”
副统领傻眼了,“这么多人,竟没被发现?”
苏统领浑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看来,今晚这城门,不管他开是不开,都得破。
沈宁和暗部里应外合。
如若他不愿开城门,殊死搏斗之下,黑甲卫只怕要命丧于此。
“统领。”
副统领说:“看来,今晚的精彩,会在你我想象之上。”
“是啊……”苏统领惊出了满背的冷汗。
“这些三十九军的少女,究竟是从何处而来。”副统领感叹。
“北幽城,被困于地下的失踪少女。”
苏统领眼里有泪,“三十九军为了她们,死于北幽城,时隔一年,她们代三十九军回来了。若宋校尉和三十九军的人在天有灵,定会感到欣慰。”
三十九军,没有死!
涅盘得了新生。
作为一个为将之人,包括黑甲卫的士兵在内,很难不被这样的情景给动容。
“是她们!!”副统领恍然大悟,却是惊诧不已。
时代在更迭。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信仰。
先辈前仆后继。
后生也向死而去。
大燕麒麟的信仰之火,永不会灭!
突地,苏统领转过了身,朝着副统领和那第一个求开门的少年作揖颔首。
“统领,你这是做什么?这可万万使不得!”副统领惊了一跳。
眉目青涩的少年士兵亦是讶然,不解地看向了苏统领。
“今晚,若非诸位,只怕我们黑甲卫要命丧于此了。”
好在,城门开了。
就看今夜之局,谁才能活着见到明日的太阳。
不过谁人站在废墟之上踩着敌人的血肉,大燕的皇权和江山社稷,都要被震动,只因是神仙打架。
副统领和黑甲士兵们想到这,俱都心有余悸般轻抽了口气。
“都说沈宁狠,她到底不够狠。”
苏统领望着沈宁消失的长街,感慨颇深。
沈宁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她有着破城门的实力。
但她到底不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随意就会杀戮的人。
因为,她是个人。
还是沈家的人!
与此同时,另外三座城门齐齐被攻破。
东城门,沈凤仪手握嗜血狂刀,带着东境来的将士杀了进去。
破开城门后,直接和两队禁卫厮杀。
“你是什么人?”禁卫大喊。
“要你命的人。”
沈凤仪眉梢一挑,邪佞一笑,踏步狂冲跃然于空,一把嗜血狂刀直接当头劈下,看那人血淋漓倒在地上没了生机,才缓缓地垂下了眼睫,冷声说:“沈家,沈凤仪。”
沈凤仪?
沈家的女儿?!
那个已经夭折的女儿!
禁卫都已怔愣。
而后继续厮杀。
喊杀声四起。
西城门。
东方寒和沈书白带着东境军大破此门。
沈书白手摇折扇,眼泛杀机,映着月光冷冽,几许笑意森然,扇子来回间便可杀人如麻,且不沾染半点血,玄之又玄,神乎其神!
南城门轰然大开。
“杀!”
云挽歌骑着烈马,带着一批人鱼贯而入。
大批的禁卫在此拦截。
刀光剑影。
血色弥漫皇城。
云挽歌面容冷峻,目光幽邃。
“阿姐,阿姐!”
弟弟云初的声音响起。
云挽歌抬眸看去。
只见街道两侧的楼宇屋檐之上。
弟弟云初一路狂奔,身后是云家的死士。
云家死士手里抱着一个缠着黑布的长形物件,看起来很重。
“小姐,老太君让你竭力护沈家度此难关!”
死士说罢,将手中的长形物件朝云挽歌丢去。
云挽歌自马背之上翻身跃出,接了过来,而后一掀,一斩,黑色布条撕碎,露出了燕老太君斩骨刀的锋芒。
马儿嘶鸣,往前狂奔,接过了落下来的云挽歌。
“挽歌谨遵祖母之令!”
“云家军听我号令,护佑沈家!”
云挽歌大声说罢。
不约而同响起的声音在南城门震天响来。
“护佑沈家!!”
“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