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沈宁浑身发僵,眼前的男子身影,渐渐地被泪水形成了白茫茫的迷雾,只隐隐约约看到那温柔的眼神和如翡玉般的一张脸,恍惚间,甚至还以为自己是因为执拗生出了幻觉,才会在迎来胜利的黎明,借那潋滟的曙光日辉,做了一场不切实际的梦,梦里,夭折的阿姐归来了,客死他乡找不到尸首的三哥还活生生地站在眼前。
她总归不是神仙,还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
自打休夫后,她总是绷着,冷峻着。
常人道她冷漠。
有时家族的人也这么觉得。
或觉得她顶天立地百折不挠如神仙。
她总归是没有小女儿心性的。
但在这一刻,她泪流满面,什么都不说,就那样站着。
泪水沿着眼眶掉下去,眼前视线又清晰。
如窗起雾,被软热的指腹拨去了一片干净。
但很快就被泪水取而代之。
迷雾、清晰周而复始。
沈书白轻叹了一声,满目心疼。
他迈开腿,一步一步走向了昔日最看重的妹妹,张开了手,将妹妹拥入怀中,声随清雪充入沈宁的耳朵,让其清醒,“小七,阿兄没死。”
沈宁这才真真切切知晓,眼前的三哥,并非幻觉,是实打实肉和肉的人。
而此刻的她,她的恍惚,与六姐沈凤仪是一样的。
她往后退去,躲开了阿兄的拥抱,摇着头说:“脏,我身上脏。”
甲胄破烂多少处,血肉就绽开了多少次。
弥漫的,凝结的,都是血的颜色,还分不清是自己的是阿姐的又或者是哪个敌军的。
“脏什么脏。”
沈书白直接拥住了她,“我们小七,不脏,阿兄这不是回来了,都是当大将军的人了,怎么还耍小孩脾性,直接就哭出来了?不哭,阿兄在呢,天塌下来了,也有个高个的顶着,而且你看我们小七多厉害啊。”
战场上的刀剑无言,见骨之伤,钻心的痛都没让她嚎啕。
这会儿,在阿兄的怀里,在失而复得死而复生的三哥面前,她近乎哀嚎,如野兽般低吼,泪水决堤。
她终归不是铜墙铁壁。
这一刻的心绪,是喜极而泣,亦是绷了多日的宣泄。
从前年幼,她偶尔委屈,也只在三哥面前哭。
长大了,还是如此。
三哥总能一针见血。
“哭出来好,哭出来就好了。”沈书白叹气:“是做哥哥的不好,没能早点儿告诉你。”
沈宁哭够了,红肿的眼睛看向他,疑惑不解地问:“三哥,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想回京过年,但细细琢磨着北幽城的事,总觉得京都不太平,便防备了一手,由此让我逃出生天。估计杀我的人,觉得不好交差,明明没死,故意说我死了。”沈书白解释:“后来被追杀时,是外祖郑家救下了我,我这才知道,母亲和外祖家,并不算断绝了关系。”
“不算断绝?”沈宁眸光一闪,逐渐沉思。
沈书白弹了下她饱满染血的额头,“累了这么久,别乱动脑子,养点元气,听阿兄与你说明白即可。
外祖父有先见之明,担心皇权生变,就留了个心眼。若有朝一日出了事,还有郑家这步棋。郑家有安插人在大燕,外祖父走后,小舅舅在郑家掌权,外祖父临终的夙愿,就是觉得雪女城不安分,大燕也不太平。舅舅明察暗访,双线并行,又觉得大燕北疆之战有些蹊跷,三线查之便觉得有意外。就亲自去了武帝国。”
沈宁薄唇微启,竟没想到,外祖郑家竟也一心为了沈府。
“只可惜,外祖父临终前,母亲没能去看。”
“去看了。”
“看了?”
“嗯,母亲扮作仆人,去送了外祖父。外祖父当真是纵横捭阖,有先见之明。就是因为多年来不闻不问,不管不顾,今朝生事,郑家才会被排除在外,从而釜底抽薪。否则的话,郑家也会被背后之人算计其中,反而孤立无援,颇为被动。与其在明,不如在暗蛰伏,静观其变。”
沈书白道:“小舅母察觉到段家不对劲,顺藤摸瓜,细枝末节找清楚,就带人来东境了。恰逢二哥沈钰来拜访,两相合计,达成共识,与奔雷宗一道来东境。人多点总归是好的,但没想到,段家的人阻挡了很久,终是来晚了些。好在你们及时转道,来了东境。”
昨夜情形和惨烈历历在目。
“阿宁,你当真料事如神。”
沈书白感叹道:“郑家的人派去通知北疆之军,才发现你在暗中带着人马转道去了东境,舅母得知此消息,惊叹了许久。”
“多方相助,非我一人之功劳,到底还是慢了一步,否则的话,能救更多人。”沈宁长叹:“一将功成万骨枯……”
将军的功勋,戎马征战,是踩着无数尸体走上去的。
既是荣耀,也是内心深处难以言说的伤。
偏偏战争死人是常事,鲜少有例外。
一眼看去。
尸体无数。
血肉模糊有之。
面目全非有之。
分不清谁是谁。
记不得几个名字。
油尽灯枯,只是这历史长河的尘埃,但于家人而言,却是彻骨之痛。
“沈将军,去王府歇会儿吧。”
东方寒说:“你作业疲战,今日还要休息,才能应对接下来的事。”
“老王爷休息了吗?”
“父王被强带回去了,但就喝了口热水,不肯休息,想见你一面。”
东方寒看着沈书白,欲言又止。
适才远远地,就看见俩人拥抱。
沈书白生得很好看,气质斐然卓绝,清瘦如寒玉青箬,站在将军身边,确实也郎才女貌。
只是那大宗师……
东方寒想着这有辱斯文,要不要提醒一下,但又怕好心办了坏事,便纠结着过来问的,寻思这人是沈宁的老相好,但大庭广众之下,总归是不好的,可不管怎么说,沈将军对东境有恩,他就算心里膈应也不能多说什么吧。
烦死了。
……
“小王爷,这是我三哥,沈书白。”
“……?”
东方寒张了张嘴,眨了眨眼睛,有些呆。
他看看沈宁,又看看沈书白,仔细瞧着是有几分相似的。
他猛地一拍脑袋。
瞧他这榆木脑袋,就不该以小人之心去看人,闹出了这等乌龙事,还好没开口多说什么丢人的话。
沈宁和沈书白望着东方寒脸上变化多端的表情,颇为无语。
“走吧,别让老王爷等久了。”
一朝战乱,东境王府入目是狼藉。
“晚辈沈宁,见过老王爷。”
老王爷累了一整夜,喝了两口水才喘上气,眼睛半瞎了,要伸长了脖子定定地看个仔细,才能看清沈宁的容貌,热泪盈眶,大笑道好,被人搀扶着颤颤巍巍来到了沈宁的跟前,当即屈膝跪下去,“沈大元帅救我东境于生死危难之际,此恩无以为报。”
沈宁蓦地抓住了老王爷的臂膀,用了点力道才堪堪扶住了老王爷,可见老王爷是铁了心要下跪。
“老王爷是家父的莫逆之交,按辈分来说,我都得尊你为叔,这般做,岂不是折煞了晚辈?东境之事是沈宁分内之事,老王爷无需言谢,能保住东境已是上天恩赐。”沈宁直视老王爷的眼睛说:“王爷,作为沈家女郎,大燕的将军,这些,是我应该做的,我当不起这一声谢,但我也要谢一声王爷。”
“谢我?”
“谢王爷临危不惧,镇守东境,一心一意满腔热血神勇于此才不让军心涣散有一战之力,让这东境还活着的百姓,在这又冷又尸横遍地的隆冬,还有一颗热火的心。”
沈宁说这话时,不卑不亢,虽有恭敬而无一丝一毫的谄媚,乃是发自内心的真挚和钦佩。
老王爷仔细端详着沈宁,满目欣慰和敬重,热泪滚烫灼了眼,哽声沙哑道:“江山代有才人出,本王高兴,高兴啊。”
千秋万代绝非一人之力。
当无数的有志者以血肉之躯化作砖瓦,才能垒砌出牢不可破的高耸入云的城墙来抵御风寒和数不尽的外敌。
“王爷,有一件事,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告知于你。”
“是关乎东境还是皇权的?”
老王爷一生戎马,如今战后冷静想想,也会觉得东境之事很是奇怪。
沈宁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将自己所知的事都告诉给了老王爷。
这对于老王爷来说,太过于残忍了。
老王爷一生正直,是三朝以来唯一的异姓王,还是难得的将才。
这一生都奉献在了大燕的东部。
他对皇室的忠心天地可鉴,拥护两代君王。
“这是真的?”公孙垣问。
关乎此事,沈宁并未告知他。
准确来说,沈宁有意告知,但那日营帐他称病拒绝了。
“嗯,千真万确。”沈宁说道:“老王爷,你要多保重身体,按理来说,我不应当此时告诉你,但战时结束,老王爷作为镇守东军的威东大将军,应当知晓内情,后续只怕还会有变故,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你我都是为了大燕的安定。”
老王爷闭上眼睛,浑身都在震颤。
他睁开了眸子,两只眼睛血红,失望透彻,“那孩子,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
元和皇帝,荣登大宝,他向文武百官打了保票的。
他认定那是个好孩子。
以后也会是个好皇帝。
还是先皇膝下的长皇子,自是为储君的不二人选,根正苗红,文采韬略。
他还记得,那孩子满腔抱负,但先皇总是疼爱燕云澈,他亦为之打抱不平。
现在想想,元和皇帝与他的接触,只怕都是别有用心,为的就是登临帝位,但一个皇帝,再怎么昏聩不仁,也不该做出这等人神共愤的恶心之事来,不为江山社稷,为达目的,和雪女城段家合作,拿东境的琥珀和人血来炼药,是旷世难遇的阴暗事。
“你想,反了皇朝?”公孙垣眼神犀利地问,一下子就捕捉到了沈宁的用心。
“病态王朝,有何反不得?还要死多少人才反?”
沈宁只恨醒悟得太晚,元和皇帝藏得太深。
她该在年少时就为反了皇宫那位勤学苦练。
但元和皇帝苦心经营,表里不一,又岂是容易发现的?
公孙垣沉吟了半晌,“沈宁,你做想做女帝,这于礼不合,大燕历史之上,从无女帝的出现。老朽承认,你是个值得钦佩的女子,东境感恩于你,否则的话后果不堪设想,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女子称帝,那是德不配位,会酿大祸,君臣大乱,朝纲不正,女子谋逆,更是旷古奇闻,见所未见。”
“若为女帝,有何不可?”雕花的木门被人一脚踹开。
沈宁和公孙垣一并看去。
雪女城郑府的当家夫人沈宁的小舅母一身黑色劲装出现,手里握着一把冰偃刀,径直迈步走了出来,手中的刀便往桌上一放,发出的沉闷声响让公孙垣脑子一震,斜着眼睛瞧向了来者不善的郑夫人。
郑夫人冷笑,“这位老头,说话倒是好笑,谋逆?何为谋逆?多年的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拨乱反正,乃大势所趋,天意授命,怎么?这皇帝的位置,偏你们男人坐得,女子就坐不得?这位老头,不是我说你,格局小,见识浅。”
公孙垣作为老王爷的谋士,肚子里有真货,多年来为老王爷出谋划策做过不少贡献,就是封建礼教那一套滚瓜烂熟、根深蒂固,一时半会儿俨然是难以纠正的。
“郑夫人误会老朽了,今日东境有诸位女豪杰相助,实乃东境之福。”
“确实是东境之福。”郑夫人冷笑。
公孙垣想了想,还是闭上嘴。
“垣老,沈某并无称帝之意。”沈宁微笑:“垣老放心,皇上膝下孩子多,亦有心怀天下的聪慧之人。”
公孙垣老眼一亮。
当然,沈宁没告诉他,公主也是属于元和皇帝的孩子。
正如燕月璃所说的那样,只能怪公孙垣这等有想法算计的人,怎么也不可能猜到公主,下意识就以为是皇子罢了,就算把话说得明明白白,也看不透彻,怪不得旁人。
沈宁的确没有称帝之心,只因她明明白白知晓,自己不是帝王之才。
“沈某为大燕,绝无私心。”沈宁高声道,铿锵有力,磊落刚正。
公孙垣见状,语气软了下去,作揖道:“沈将军,抱歉了,是老朽小人之心。”
“出去吧。”老王爷朝他摆了摆手。
公孙垣欲言又止还是离开了王府。
“沈将军,垣老所言,别放在心上,这帝位,不仅要有能者居之,还要有一颗体恤众生之苦的仁义之心,此外,还要有坐镇朝堂的神威和能兼并天下斡旋朝堂的头脑。”老王爷不是迂腐之人,虽说女子称帝他不曾想过,但只要不是元和帝那等心狠手辣之人就行。
对他来说,没什么比天下苍生的安危更重要了。
他不喜开战。
他更不喜杀人。
哪怕他杀的是敌军,却也是旁人十月怀胎的孩子,是别人家的脊梁。
“多谢王爷指点,还请王爷歇息。”
“好,好。”
老王爷笑了笑,被东方寒扶着下去。
他也想把时间留给郑家人和沈宁。
“晚辈沈宁,见过小舅母。”
沈宁面朝郑夫人,再度行礼。
“行了,一家子人,别这么多的礼,只是初次见面过于仓促,没能给你准备见面礼,下次给你补上。你可要记得舅母这张脸,日后不可因为相处甚少就忘了或错认了。”
“这是自然。”
“你当真无称帝之心?”
郑夫人握着沈宁的手凑近了问:“小宁,而今没有外人,你告诉舅母,你有没有,只要你点头,舅母助你登帝,偏就要做那女帝,让刚才那老匹夫见鬼去,满口纲纪礼教,不知变通,白活了一把年纪。”
“小舅母,小宁真的没有称帝之心。”
沈宁微笑,“帝王之位不是那么好坐的,世人只看重滔天的权力,若是为此倒是好坐一些,无需管天下人,无需江山社稷,只有自己的一己私欲。但若在乎众生,整个王朝,这位置,就不好坐,不仅要有一颗仁心和聪明的脑袋,还要付诸行动,都不是易事。小宁并不是突然决定的,是早就深思熟虑了。”
沈书白和小舅母的儿子在旁听着点点头。
正因为众生,才无称帝之心。
因为她有的不是野心,是兼济天下的仁心。
她要的更不是权力。
郑夫人叹了口气。
她身为女子,只是巴不得这世上多个女帝。
但沈宁无此心,分析得也有道理,她自不会再去撺掇。
“你们大燕皇帝膝下的皇子,我想来想去,也找不到几个能当重用的。”郑夫人愁眉苦脸。
“小舅母,我有一位人选。”
“哪位皇子?”
“不是皇子,是公主。”
这会儿,沈书白等人俱都看了过来,眼底如寒潭浮惊色,诧异得很。
郑夫人愣住,而后布满茧子的手掌拍了下桌子,“我先前还骂那迂腐的老东西,现才发现我亦是那迂腐之人,只是不自知罢了,我竟从未想过是公主。”
如她这等殷切希望女帝出现的人,都忽视了公主,又谈何旁人呢?
“快快与舅母说说,是哪位公主。”
“大燕九公主,燕月璃。”
郑夫人眸光大亮。
沈书白问:“九公主不是病重吗?”
“生病了,治便好,她会好起来的。”沈宁眉眼一笑,“我们的大燕,也会好起来的。”
沈书白深受震撼,他没在京都的日子里,定是发生了许多他不知晓的大事。
这会儿,一名侍卫匆匆而来。
“沈将军,那位姑娘快要醒了,沈钰公子请你过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