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说不听了?”周永顺阴阳怪气地揶揄。
“哼。”
陈禄章懒得看他,“天高皇帝远的,怕什么。”
周永顺笑出了声。
这陈禄章一贯如此,虽是个急性子,但也算是心怀社稷。
“别卖关子了,说吧,说完了还要去守夜。”
“陈叔亲自去守夜?”沈宁诧然地问。
“那可不,你这个黄毛丫头来坐镇,到底有些涣散的。”陈禄章老样子哼哧哼哧了几下。
沈宁笑了笑,“那就劳烦陈叔出山,为沈宁守夜了。”
陈禄章紧绷着一张脸,但却如冰雪消融般,眉眼不自觉地染上了笑容。
沈宁并未立刻说出自己所知的事,而是又等了会儿。
直到东方寒来到营帐——
沈宁清了清嗓子,忽略掉梅妃和九皇子的事,将仙药之事,全盘托出。
“仙药?”陈禄章眼皮跳动了下。
周永顺诧然,“沈将军,你是如何得知的?”
“抱歉,周叔,此事另有隐情,暂且不能全盘告知,但还请诸位信我。”
“………”
营帐内,陷入了长久的静默。
“师父,挽歌,你们略懂医道之事,可以看看。”
沈宁把仙药拿了出来,还有魏老医师写下的药材详细。
离开了皇城,沈宁才能心无旁贷把仙药拿出来给师父过目。
李衡阳和云挽歌一道查看。
陈禄章讶异,没想到还真有仙药。
李衡阳和云挽歌的脸上愈发凝重了。
“王爷,你查看一下这药方,药方还差两味药未能求证,其中一种琥珀,和东境有关。”
东方寒朝沈宁点点头,就接过了云挽歌递来的药方单子。
他仔细一看,皱眉道:“东境的确盛产琥珀药,但,琥珀相关我都是过目了的,从未有什么异常。如若沈将军所言是真,那么,大量的仙药,就需要大量的琥珀。而且,暂时不知的两味药,也是关键所在。这仙药,需要十九种药材,东境琥珀只是其中之一,可否从其他方面找找线索?”
云挽歌同意:“这些药材,都是来自大江南北,比如这味三清草药,就来自于岭南,而檀九木屑,盛产于中部地区。”
“有没有可能……”沈宁手指轻瞧桌面,沉思片刻,问道:“其中部分药材,是为了掩人耳目,混淆视听的?对仙药大致方向没有印象呢……?”
而这,也是方才灵光乍现所想到的。
沈宁这话,让云挽歌精神一震。
“小宁说的对!”
李衡阳闭上眼睛轻嗅仙药,重新查看了一番。
不多时。
他睁开眼睛看向沈宁,笃定道:“这其中,最少有五种药材,相互制衡。譬如加入了岭南的三清草药,会使得药性过寒,但中部地区的檀屑,又能中和这种寒性,回归到原来的起点。”
也就是说,一盆普通的水,加了点热水,又加了点冰去中和,回归到最原始最普通的状态。
那显然就是……掩人耳目了!
“果然如此!那么,排除掉用来混淆视听的一些药材,就是最不可或缺的。”
“东境琥珀,不可或缺。”李衡阳说完,神色变得万分沉重了。
氛围变得凝固。
沈宁再问:“剩下两味药,师父可有头绪?”
“不好说。”
李衡阳摇摇头,“血味过浓,药性过猛。”
“血……”
云挽歌手抖了下。
沈宁眸光一跳。
俩人几乎下意识地对视。
“沈将军,若我没有记错的话,北幽城,失踪少女案,那些少女被叛军关在地下,就是要用人血喂之……”云挽歌问。
“是。”沈宁体内血液冰冷,眼眸发红,“师父,会不会是人血?”
李衡阳暂时给不出答案。
“若以人血代入,确实有这个可能,但还不能肯定,需要给我一段时日。”行军路途,随身携带之物太少了,没有用来甄别药材的工具,只能靠个人的能力,故而需要把掌眼甄别的时间延长。
对于一代宗师而言,若不是满打满算的十成,自不会肯定道出。
现如今,原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若给出了错误的信息,影响的将会是整个大燕。
“李宗师。”周永顺着急地问:“这东境的琥珀药,可否是……仙药的主药?”
“是排在第二的主药。”
“那第一呢?”
“第一就是血味性烈暂未查明的那一药。”
周永顺的腿都软了。
陈禄章这会儿似懂非懂脑子有点懵,粗粝的手指揉着眉心的同时不忘说道:“等等,等等,说慢点,我怎么听得不是很懂?到底怎么个事?”
“仙药混淆,意在——东境!”
沈宁右手攥成拳,“如若我和挽歌所猜不错的话,若以人血入药,北疆之战,陛下根本就不在乎北疆百姓流离失所,也不在乎北疆是否会沦为南岳的土地,因为他意在东境!他要东境琥珀,也要东境人的血。如若事情真是如此,那么,北幽城的罪魁祸首既不是袁步丞,也不是那兵部尚书,更不是死在宫武宴上的前太子,是宫里的那一位。”
沈宁的双手止不住地发颤。
一切顺推下来,逻辑是那么的符合。
几乎八成可能了。
剩下两成,就等过些时日师父李衡阳确定药材血性相关的成分究竟是不是人血了。
沈宁心里有种直觉。
她先前就在想,君尚书袁步丞这些人究竟有多大胆啊。
敢这么做。
原来,背后之人不是太子,而是元和帝!
这桩桩件件的事,都和元和帝有关。
她就说,为何要让她带着三十九军和两堂学生去北幽城。
小胖子父亲甄少卿和君尚书这些人,特地把自家孩子送到她麾下,就是为了洗脱嫌疑,就是知道不会出事,但他们根本不知道,元和皇帝从一开始就要他们死,也就是说,沈宁当初不攻城的话,可能也会走投无路。
沈宁闭上眼睛,细细思考当初,嘴唇竭力遏制也止不住地颤动,连带着声线都哑了颤了,“当初北幽一战,袁步丞久久不来,说是去剿匪,或许,别有用心,算是制造了不在场的证明。如若他没有去剿匪,而是在我行军路上等我回头,用袁家军,来屠我五千人军……时间是足够的,也是能做到完全不在场的。因为我麾下之人去找他要援军了,这些都会登记在案,反而会成为他不在场证据之一……”
好歹毒的心思。
好阴险好没有人性的一个局!
沈宁蓦地睁开了血红含泪的眼睛,对这个王朝之主失望透顶,肃杀之气凌厉如无端的飓风迸发出去,恨和怒齐齐交缠似要直冲云霄滔天而去!!!
北幽的血流成河尸堆如山之景似还历历在目,刺激着沈宁沉稳多时的灵魂。
如若一心为国为民的小胖子和宋校尉他们知道这背后主谋罪魁祸首是当今的九五之尊,只怕死不瞑目,黄泉路上心更寒了。
她血红的眼睛含着泪,如悲怒交加的野兽,憎恨这被蛀虫腐烂的王朝。
营帐之中的众人听到沈宁的逐字分析和满腔恨意以及推断出来的最大可能之真相,心都跟着凉了几分。
“怎么会……”陈禄章四肢发寒。
周永顺皱起了眉头。
东方寒脸色煞白如纸。
他是见识过北幽惨烈的。
他还记得那日率领十万大军进入北幽城的时候,看到了何等的壮烈悲惨。
百姓们,战士们,年轻的孩子,上下一心,共抵叛军。
背后,京都王朝皇权之巅,竟有那样的一只大手,把他们深埋进地狱,是那样的无情和冷血。
沈宁不语,死死地咬着唇。
这血淋漓的真相,就像是钢刀一样扎进血肉之中。
疼痛之余,麻木了。
她垂下睫翼,泪水如断线的珠玉快速往下落。
泪流不止,满面都是。
一身的气势与那营帐外的猎猎寒风,凛冽相同。
云挽歌侧目看向了沈宁。
京都名流,私底下都讨论过沈宁的心狠手辣。
为达目的,不惜做狗腿之人。
且又从容泰然,仿佛天崩地裂置身于乱世也不会有多余的感情。
但沈宁有着炽烈的灵魂和炙热的心。
她为沈家,为麒麟军,也为无辜的百姓。
那是沈家祖传的将心。
是大燕的将星。
为大燕,能屈能伸方是她。
云挽歌长长地叹了口气。
“北幽,只是个开始。”
她沉声说:“或许,背后攒局之人想不到,北幽城的事会被揭发出去。秘密,会永远地留存在北幽。如若沈将军和行军并未攻城,只怕北幽生灵涂炭,不会有一个活口,而那些像猪狗一样被圈养在地下密室的少女们,也将掩入尘埃,大燕各处的失踪案,依旧是无人关注,各地州郡,还会发生层出不穷的失踪之事。”
“若按照沈将军所推断,那么——”
李衡阳沉声道:“北疆势必守不住,可一旦守不住,南岳之军就是势不可挡,一路高歌前进,同时,东境混乱,圣上对此也毫不在乎,便说明, 他还有后招。他的后招是……”
“雪女城!”
陈禄章和周永顺几乎是异口同声说了出来。
俩人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的目光里,感受到了心惊肉跳。
这朝堂时局,帝王之心,险恶无常叫人心有戚戚。
云挽歌道:“假如,我们这一支军亡于北军,到时,便让麒麟意志瓦解,圣上又得雪女城相助,就能顺其自然地除掉麒麟军和沈家。我们的圣上,许是在与虎谋皮。”
什么张霁。
什么段芸芸求夫。
都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罢了。
雪女城和大燕共炼仙药,借仙药培养出所向披靡的无敌之军,再由此来瓦解武帝国。
但现在问题是,这些都是按图索骥的推断,哪怕有八成的可能,只要没有百分百胜算,细枝末节的忽视都会造成功亏一篑的失败。
而今腹背受敌,且是内忧外乱,这一支北行之军,于这冰冷的素色天地显得茫然孤独。
“还有一件事。”李衡阳道。
“师父请讲。”
“还请李军师明示。”
李衡阳环顾四周稍稍点头缓声道:“如若沈宁所率领的行军并未攻城,而是撤退,若死在了北幽城外,或许会嫁祸给东境军。先以沈家,让东境王锒铛入狱,然后顺利收下十万东境军,后来监察御史宋印蛰伏多年,和君尚书共同谋划坑害沈家,再以此来剿灭沈家。”
但这些,都被沈家见招拆招险避了。
如今仔细想来,心里没由来就会衍生出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气。
沈宁眸光颤动,
从京都进入北幽城,还经历了一遭山火。
这山火,绝非意外。
定是袁步丞带着兵马埋伏在另一条路。
山火就是为了让她转道。
她不曾转道,就在北幽城外夹击行军,等待沈宁一声令下,离开北幽。
这一步步环环相扣的棋,说明了一切。
“呵——”
东方寒苦笑出声,摇摇头:“这就是我父王誓死效忠的皇帝,我父王在东境镇守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在上京炊金馔玉,却还要谋我东境,这帝王之心,真叫人看不懂。”
他笑着红了眼,“原以为北幽的冬天够冷了,没想到京都的雪更大,更冷。原以为此番出征,醉卧沙场,将死社稷,是为天下而有去无回,没想到到头来,兴许会是自己人所坑害,步步为营,泣血之棋,是要寒了天下忠义之士的心啊。”
他蓦地站起了身。
众人俱都看向了东方寒。
却见东方寒面朝沈宁,单膝下跪。
“还请将军,助我东境!”
若以北行之军去往东境,还来得及。
但北疆就丢了。
北疆的百姓就丢了。
而且想要掩人耳目,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如若元和皇帝意在东境,和雪女城的联合,自不会毫无关注这支军队的行踪。
沈宁起身,来到了东方寒的面前,伸出双手将东方寒扶起,正色沉声道:“王爷,你先起来,若东境有难,我自不会见死不救,但北疆同样危险,而今在人耳目之下蜿蜒行军,更改路程实属不易,既要瞒着外头的关注不说,也难以跟将士们一一解释。故而,需要一个两全之策。”
东方寒点了点头,哽声道:“只怕,很难有两全之策。”
“东境,靠近雪女城。”
周永顺道:“若是内忧外患,腹背夹击,东境,难了。”
沈宁沉眸,细细地思考。
营帐内的其他人,亦都在讨论。
今晚,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被架在火上烤了,翻来覆去都是沦为旁人的盘中餐。
元和皇帝多年来的精心谋划,定不会他们一时半会儿就能解开的。
“如若,北疆止戈,武帝收敛野心,我们的路,会好走许多。”李衡阳叹道:“小宁……”
他在提醒沈宁。
又或者说。
在给沈宁底气,让沈宁把未说出口的话,说出来。
沈宁心口一痛。
而后起身,作揖:“还请师父,前往武帝国。”
李衡阳欣慰一笑。
他是宗师之境,这里最强的一个人。
由他去,最合适不过了。
李衡阳临危受命,抱拳颔首:“属下李衡阳,不负元帅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