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春听见沈宁宛若野兽般的怒喝之声,微微一怔,旋即和陆乾舟对视。
沈宁继而悲愤滔天地道:
“屠的好,北幽城民就该被屠了,吕军师,陆将军,我想和你们做一个交易。”
“什么交易?”陆乾舟问。
他们都想知道沈宁的葫芦里到底卖着什么药。
“我要顾景南的命,我不能以沈家名义去杀顾景南,家父虽不喜顾景南的薄情寡性,却因是一代护国战神,不肯做出掉价跌份的事情,不会因为顾景南的背信弃义就将其斩杀。”
“所以,我要你们帮我杀了顾景南的。”
“二位,意下如何?”
沈宁幽幽抬起眼皮。
“沈主将,我们与顾将军无冤无仇,而且我们只管北幽之事。”陆乾舟道。
“我把二位当朋友,而今就是二位的待客之道吗?”沈宁怒喝。
“我呸——”
吐唾沫的男人是北幽城名,一个很结实但也遍体鳞伤到浑身布衣变成血色的壮汉。
“沈家有你,是沈家之耻,沈宁,你不配为沈家女。”
“可恨苍天无眼,让老战神生了你这么个不要脸的女儿。”
“你怎么不去死,你就算死了到了地下,又有何颜面去见沈家的列祖列宗。”
“长命兄弟,你死而犹悔,死而犹悔啊。”
“叛军屠我北幽,我北幽尚有一息可存。”
“沈家出此孽障,是天要亡我北幽啊。”
“天亡我北幽,我北幽该亡,该死啊。”
男人说到激动处,涕泗横流整张脸,又哭又笑似疯癫,最后甚至还吐出了一口痛心疾首的怒血。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卑贱的城民罢了。”
“沈家欠你们的吗,生在沈家欠你们的吗?”
“我生在沈家既要保家卫国的话,那你等在背后议论我沈宁是非的时候,可有想过我是沈家女儿?”
“尔等罪该万死,说的没错,就是天要亡你北幽,天要亡汝,汝不得不亡!”
“你是个什么东西,一个贱民罢了也敢说我。”
“吕军师,陆将军,二位,这城门是你自己打开请我出去看一看这位胆敢侮辱我的城民,还是让我七万铁骑踏平你北幽呢?”
沈宁笑得邪肆而又暴虐,像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那等癫疯到让人琢磨不透的极端与固执,就连在她身边的陈琼、宋邵卿等人都被惊了一下。
就算知晓全部实情的他们,都在怀疑这是不是沈宁原本的模样。
吕春二人还在犹豫。
“二位这等待客之道,沈宁领教。”
沈宁高高地举起了银色的破云枪。
一点寒芒,绽于城前的薄雾之中。
她微微地抬起了下颌,朝着城墙上的这些人露出了笑。
“不如,一起下地狱吧。”
“杀完你们,屠完北幽,宰了顾景南那狗东西,我沈宁也算是名垂千古,让后世铭记了。”
“至于是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会永远记住我的名字,记住一代枭雄,而非是一个被男人抛弃后孤独无依遭人诟病的可怜女人。”
笑到极致,沈宁的眼眸越来越红。
她像是从地下爬出来的厉鬼。
让吕春背脊发麻。
这人,比北幽的刽子手还要可怕。
“众军听令。”
沈宁高举长枪歇斯底里地大喊。、
那不顾一切的狠戾与冲动,让人不得不警惕。
“且慢——”吕春骤然大喊,而后压低了声音以最快的速度与陆乾舟将军交谈:“先稳住沈宁的情绪,让她上来,祸水东引到适才说话的贱民。”
陆乾舟反问道:“若她是故意为了破我们的城门呢?”
“不会。”吕春摇摇头,“若她只有五千人军,就算破我城门,也都不过是一群该死的乌合之众,成不了火候。再说了,你真当那些学生们会来北幽找死?若她有七万人军,也不必走这迂回之路,直接攻城的话北幽必败。”
陆乾舟:“那她要是为了打开城门,减少破城的兵力损失呢?”
吕春否定道:“若是如此的话,昨日雾起时就该攻城,何必多此一举,等到今日再来呢?她要以这种不费一兵一卒只论口舌功夫开我北幽城门的话,也该在昨日才对。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陆将军,开城门时,你带着几个精兵跟上,就算对方借此机会攻城,敌方主将不还在我们的手上。他们若是群龙无首,那就是一盘散沙,更不值一提了。因而,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讲,我们都不会置身于危险之中。”
听到吕春这般说,陆乾舟方才放心了。
他给了副将一个眼神,示意带上七八个精兵,然后和一伙守卫共同开城。
吕春微笑安抚沈宁的情绪。
“沈主将莫急,我们这就为你开城门。”
“北幽有酒名为美人笑,沈将军感兴趣的话,可以喝一口。”
闻言,沈宁邪佞一挑眉,“是吗?那本将可得好好尝一尝了。”
“沈老将军啊。”
被绑在城墙的城民们怒发冲冠,仰头哀嚎——
“你一生英名,南征北战立下赫赫功劳,你出生入死为护我大燕子民,你马革裹尸九死一生成就战神之威,却不想出了这么个祸害女儿, 败坏沈家英名啊。”
“沈宁,你不配成为沈家的女儿,你不配。”
“……”
这些人骂的正欢。
有城墙上的守卫要去阻止这些人。
吕春眯了眯眼眸,一个目光扫过去,守卫当即噤若寒蝉。
城民们痛心疾首,泪流不止。
绝望之色,布满了他们的面颊。
“咔嚓,咔嚓。”
巨大恢弘的两道城门,逐渐地打开。
偌大的风雪,灌入北幽城内。
同时,浓郁的血腥味,充斥进了沈宁等人的鼻腔。
陈琼几个差点儿干呕出声。
风的血腥里,甚至还有被烧焦的味道。
沈宁看着远处摇曳的问光,问道:“陆将军,城内为何会有火光,可是在焚尸?”
“诶,焚尸有什么意思,焚烧活人才有意思,都是些贱骨头,死了就死了,一天到晚的叫骂,烦都烦死了。”陆乾舟道。
焚烧活人。
沈宁的眼梢愈发得红。
宋邵卿、萧初晨几人怒不可遏,拼命地遏制着惊涛拍岸般剧烈翻涌的情绪。
“好玩吗?”沈宁问道。
“那当然是好玩了。”陆乾舟说:“要不是担心沈将军你一身正气,不喜这等事,这火得烧更多人,没想到沈将军是同道中人。早知如此,昨日就该邀沈将军入城欣赏那些贱民的破碎。”
沈宁不言。
她缓缓地抬起眼帘,看向了一处高楼。
高楼之上,斜插一杆长枪。
长尖是个小孩的尸体。
那孩子,左右也就七八岁的年纪。
孩子的手里,攥着一面用粗布和鲜血做的旌旗。
旗面有麒麟图腾,是用血画出来的。
都不是正统的画家,一笔一划都是歪歪斜斜的。
甚至不像麒麟。
有点儿像燕云澈的狗。
但麒麟军是刻在沈宁骨子里的信仰,她一眼就能看出那是沈家的麒麟。
是这些百姓们心目中的光火。
这会儿,她看见,一个穿着破烂血衣,身上多处见骨到伤的少年,右侧的脚踝处甚至只有骨头没有血肉了。
少年他爬到了高楼之上。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面很长的布衣。
少年将布衣展开,能够看到一只鲜血火红的麒麟图腾。
少年高举起手,扬起旗帜歇斯底里地大喊:“尔等牲口,害我北幽城民,陆乾舟,你不过一介孤儿,吃我北幽百家饭,穿我城内百家衣,你恩将仇报屠北幽城民,老战神不会放过你,沈家不会放过你,麒麟军会踏碎你的骨头,会用你的头颅来祭冬日北幽满城的尸骨未寒。”
“杀了我吧。”
“杀了我吧。”
“你能杀死我,杀死千千万万的我,你踩不断大燕百姓的傲骨,你杀不死北幽城民对大燕的忠心。”
“吾等必会在九泉之下,看麒麟铁骑,重铸北幽之春。”
他们相信,麒麟军会在春日到来前,踏碎叛军们的脊梁。
在民间,人们常说,若陷入绝望困境的时候,只要画出麒麟图腾,就会有希望了。
少年大扬血色旌旗。
热泪从满是鲜血的脸颊流淌而下。
他只剩下骨头的脚踝,看起来触目惊心的。
“又一个找死的。”陆乾舟眉头紧皱。
“是啊。”
沈宁附和道。
突地,沈宁攥住破云枪,枪法锋利,直接刺向了陆乾舟的眼睛。
陆乾舟心下一惊,靠着本能躲过了这一枪。
但枪尖还是沿着他的太阳穴划出了一条血线。
“打!”
沈宁低喝出声。
刹那间。
只见陈欢欢刀斩守卫,直接横扫一颗头颅出来。
鲜血飞溅在她的脸上
她的双手颤抖到冰冷。
她的心脏愤怒到痉挛。
她的眼睛憎恨地注视着每一个耀武扬威过的叛军。
萧初晨剑斩叛军守卫的面鹏,鲜血洒在她面颊那侧狰狞可怖的刀疤之上。
陈琼直接拔出两把短刀。
双刀锋利,见血封喉。
宋邵卿剑法刁钻毒辣,直捣黄龙!
沈宁与拔出大刀的陆乾舟缠斗数招之后身影分离落在平地之上。
却见她目视北幽城内的残肢断骸和血雾封天,用尽毕生之力大喊:
“今日,沈家麒麟军将誓死守卫北幽城民,至死方休。”
“城在人在,城破人亡。”
“陆狗贼,沈家爷爷来斩你的项上狗头了。”
沈宁蕴满内力的大喝一声,随着风雪激荡传到了很远。
少年于高楼热泪盈眶。
他在生死之间徘徊,鬼门关里找信仰,凭借着一口怒气坚持到了现在。
“爹,我等到了。”
“孩儿等到麒麟军了!”
他望着焚烧活人的火光,笑得眼泪狂涌而出。
而后,用尽力气摇着手里的麒麟军锦旗。
“轰!”
“杀!”
隐于雾林之间的麒麟行军大喊出声。
这一刻,不管学生们是来自于子衿武堂,还是燕京学宫,他们都是麒麟军,是沈宁的兵!
他们愿为北幽百姓抛头颅洒热血一回。
他们愿向死而去光宗耀祖一回。
“杀!”
“杀!”
“杀死这群狗娘养的叛军。”
“杀了这些畜生!”
“杀啊!”
“老子跟他们拼了!”
“……”
道道声响宛若冬日之雷绽放于城门前。
五千人行军卯足了劲,拼了命,迈开双腿朝前一路狂奔。
他们提着兵器往前冲。
冲进去。
杀进去 !
用血肉之躯博一缕生机。
行军之中,还少一人。
是张何在。
他被人追杀,浑身是伤,原就不适合对战。
因而,他被派去传递消息了。
张何在一路快马加鞭,眼睛通红,不吃不喝的往前去。
他要把北幽之事,告知给京都。
城内,陆乾舟和精兵守卫们与沈宁几个展开了搏斗。
宋邵卿肩上正中两刀。
刀刀见骨。
血液狂溢。
他发了疯往前去,搏命似得拼杀,只为拦住这些人的路,不让他们把城门关上。
“麒麟军第三十九军校尉宋邵卿,会护北幽百姓直至粉身碎骨,死无葬身!”
宋邵卿大喊到面红耳赤,青筋暴起,目眦欲裂地瞪视着眼前的叛军。
陈欢欢、萧初晨更是拼了命的打。
沈宁红了眼,独自对上陆乾舟还有些吃力。
陆乾舟杀来一刀,沈宁不顾自己是否被刀砍中,用以命搏命的法子挑起破云枪刺向了陆乾舟的眼睛。
陆乾舟是北幽的一员猛将,若能斩杀此人,不仅能使士气高涨,她就算是死了也不亏。
陆乾舟的刀即将斩断沈宁一臂。
刀刃落下之际,另一刀瞬劈过来,拦住了陆乾舟的刀。
刀刀相撞,发出让人耳鸣的铿锵爆响。
沈宁一枪刺向陆乾舟的眼睛。
陆乾舟反应敏捷,当即躲去。
尽管如此,枪也刺破了他的脸颊,挨着骨头割裂皮肉滑出了细微的火花。
沈宁侧眸看去。
只见挡住陆乾舟刀的人正是陈琼。
收枪之际,陈琼刚好收刀。
两代武将之后互相背对着背,直面于危险。
“谢了。”沈宁低声道。
“客气。”陈琼唇角一勾,眼绽精芒。
城墙之上,被绑的城民们,适才还在骂骂咧咧,这会儿都已目瞪口呆。
随即热泪盈眶。
而等他们看到只有五千人冲进北幽的时候。
心凉了一截。
然后,燃起了更猛烈的沸腾之火。
纵然只有五千人,纵然只有死路一条,也要来北幽城拼命。
这就是他们所信仰的麒麟军啊!
热泪滚滚流淌。
个个八尺男儿在城墙之上泣不成声。
他们泪眼模糊地望着冲进城内搏命的士兵与学生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