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
沙漠残阳如血染,由萧旷带领的一支骑兵分队刚刚侦查完毕,在返回萧家军大营的路上。
萧清媚也在这支队伍行列。
彼时的萧清媚年方二九,战甲着身,长璎银枪,薄唇俏鼻,眉眼英气,削尖的下颌给她的长相添了几分精致,整个人散发着未经沧桑的蓬勃朝气。
一行人途经一处沙坡时,眼尖的萧清媚忽然瞥见不远处似乎有个小小的人影,还在动。
她一勒缰绳,驾马很快来到人影面前。
竟是个浑身是伤的少年。
少年仰面躺在沙土上,小脸上满是血污,眼睛紧闭,眉头紧紧皱起,似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听见马踏沙粒的沙沙声,少年睁开眼。
只见在那长且浓密的睫毛掩映下,是一双蓝灰色的眼睛。
紧随萧清媚驾马过来的萧旷见状,“刷”地抽出剑,便要一刀了结了少年性命。
“大哥且慢。”萧清媚忽然抬手拦住了萧旷。
“他是北羌人。”萧旷看了她一眼。
少年不知哪来的力气,手脚并用地爬到了萧清媚的马肚子底下,紧紧抱着一只马腿。
“我知道,但是大哥,稚子何辜。”萧清媚说着跳下马,俯身看着眼前的少年,用北羌话问他:“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阿聿十岁。”少年蓝灰色的瞳仁中闪过疑惑,随后忽然咧开嘴角,露出两颗泛着银光的小虎牙,笑了:“姐姐真好看。”
常年生活在北疆战场上,见惯了残忍的厮杀,萧清媚都觉得自己已经练就了一颗铜墙铁壁的心了,此刻眼前少年一笑,却瞬间勾起了她心中柔软的部分。
这一笑,把萧清媚的心都萌化了。
她抬手将少年从马肚子底下拎出来,朝萧旷道:“大哥,你看,这孩子也太乖了。”
仿佛听懂了这话,少年又朝萧旷甜甜一笑。
萧旷冷哼一声别开眼:“清媚,你别忘了大沅北羌交界处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
萧清媚拧起了一双好看的眉,又问少年:“阿聿,你如何会在这里?”
完颜聿瞬间敛了眉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脆弱的阴影,声音也带着较弱和懵懂:“因为战争,阿聿要被抓去充军,阿聿的父母不舍,被打死了,阿聿也每天被打,好不容易逃出来,姐姐,救救阿聿好不好?阿聿浑身疼,阿聿不想死……”
萧清媚更怜惜了他几分,柔柔他的脑袋。
“大哥,算起来,这孩子与咱们同仇敌忾。”
“清媚!”萧旷的声音严肃了几分。
萧清媚手上一用力,将少年放到了马上,自己随即跨上马背:“大哥,我意已决,断不会放任你杀了这孩子的。父亲那边我自有办法交待,先走一步。”
说完驾马先行朝大营的方向走去。
萧旷站在原地叹气,他这个妹妹性子自小便倔,决定了的事情不撞南墙不回头,父亲萧敛对她更是宠得很,听之任之,她决定的事,父亲又如何会说半个不字。
只不过方才少年也是个可怜人,年岁也还小,清媚又十分坚持。
罢了罢了,随她去吧。
往后他盯紧一些,在萧家军大营里,定也不会出什么问题。
萧清媚自此身边多了个小跟班。
少年年岁尚小,又是一副严重营养不良的模样,还浑身是伤,只有跟在萧清媚身边才有安全感。
萧清媚在大营时,他几乎寸步不离地跟着,萧清媚不在大营时,他便死死藏在她帐内最隐蔽的地方,谁喊都不出来。
萧清媚教他说大沅话,教他读书识礼,少年十分聪颖,一点就通。
阿聿很听话,萧清媚说啥是啥。
如是四年过去,少年个子已抽条,如今站起来跟萧清媚一样高了,亦在萧清媚的教导下,成为了大营的一份子,只不过在萧清媚的授意下,他未曾上过战场。
萧旷一支被困侠水关时,消息传回大营,萧清媚二话不说就点了一队精兵赶去营救了,只是到底太迟了,赶到侠水关时,只看到了昔日水清柳绿的侠水关,血流成河,宛如人间炼狱。
而萧旷前胸后背插满了长矛箭矢,面朝大沅的方向扶着长剑剑鞘,傲然直立。
萧清媚悲痛万分地替萧旷收了尸,回大营后发现,平日里牛皮糖一样黏着她的少年也不见了踪影。
最后看见阿聿的士兵说,萧清媚前脚带兵走,阿聿后脚便也跟着走了,他并未跟别人打招呼,想来是追她去了。
萧清媚不顾危险出去找人,前后找了三天也未见阿聿的身影。
半月后的无月夜。
失踪了十五天的阿聿忽然再次出现在萧家大营,萧清媚的营帐中。
看着他一改往日的装束,一头碎辫绑在头顶,前额还勒着北羌象征身份的黄玉,萧清媚脸上的欣喜一点点凉了下去。
她长矛直抵阿聿喉间:“听闻北羌新迎回去一位年轻的太子,在我这里装乖卖巧这些年,真是难为你了。”
所以大哥的死,定跟他也脱不开关系。
完颜聿未动,一双蓝灰色的瞳仁定定看着她,与往日并无区别,他讨好道:“姐姐,你误会了……”
话未说完,萧清媚长矛蓦地往前,却也只是将将刺破了他喉间的皮肉:“别再叫我姐姐,你我之间,从此再无瓜葛,滚!”
完颜聿抬手攥住长矛箭头,抵在自己胸前,往前迈了一步:“姐姐,你永远都是阿聿的姐姐,是阿聿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姐姐若想阿聿死,那阿聿便去死。”
鲜血很快浸湿了他胸前单薄的衣衫,萧清媚下意识松了手,长矛咚一声跌落在地。
朝夕相处的四年,她亦早已将阿聿当做亲人,亲手动手杀死阿聿,她做不到。
坚强了这些时日的萧清媚在这霎忽然痛哭出声,似要将这半月以来憋在心间的痛苦悉数宣泄出来:
“你还回来做什么?当初……当初我为什么要救你,是我……是我害死了大哥。”
完颜聿痛心地看着她,抬手给她擦眼泪:“阿聿想姐姐了,自然要回来。”
“姐姐别哭,是阿聿不好,不该消失这些天。”
他想走近些抱抱她,却被她一掌挥开:“北羌狗,凶手,滚出去!”
“姐姐,阿聿绝不是凶手。”完颜聿面色痛苦。
萧清媚不再看他:“滚吧,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不然,我定会杀了你。”
完颜聿笃定:“姐姐,阿聿定会拿出证据,你等我。”
之后,完颜聿的确未再出现在萧清媚面前,只趁着夜色,悄悄探过几次大营,每每负伤而归。萧清媚冷眼听着那些动静,心也逐渐回归平静。
直到两年后,大营不远处的一处鲜有人至的低洼处,完颜聿再次出现在了萧清媚的面前。
当初十岁的小萝卜头,如今已经十六岁了,站起来比萧清媚还高半个头。
只是,他明显变了。
那双蓝灰色的眼睛中,再不似从前的纯真懵懂,多了几分藏不住的戾气和嗜血。
只是,与萧清媚无关了。
与萧清媚淡然无波的模样相比,完颜聿看到萧清媚,一双眸子顿时亮了起来,一笑,两颗小虎牙在月光下泛着银白的微光:“姐姐,阿聿抓住害死大哥的真凶的把柄了。”
他将他两年间找到的证据悉数展现在萧清媚面前,邀功似的一样样说着,末了,又忍不住说了一句题外话:
“姐姐,阿聿好想你。阿聿不想让你做姐姐了,阿聿想让你做阿聿的娘子……”
天知道两年未见,他想她想得要发疯,直到后来偶然听见下人们议论有关情爱的话题,他才后知后觉地懂得,他对萧清媚,绝不是姐弟亲情。
他想抱她,想亲她,甚至见不得她皱眉。
他想与她做夫妻。
然而他这句话,也恰巧落到了过来寻萧清媚的萧临肃耳中。
还未待萧清媚从震惊中回神,萧临肃已经一剑朝完颜聿劈了过去。
完颜聿突然被打扰,心中不爽,亦抽剑跟萧临肃打了起来。
萧清媚心下着急,将二人轮番呵斥了一番,又趁着两人出招间隙,拦在了二人之间,才将将止住这场战斗。
见人冷静了些,萧清媚道:“肃儿,他来,是送证据来的。”
朝完颜聿递了个眼色,后者才不情不愿地走过来重新将这些证据又数了一遍。
萧临肃沉默了半晌,心中有了决断,当即收拾行李连夜骑快马回大京,临走之前,看着萧清媚欲言又止,都走远了又折返回来,硬着头皮说了一句:“姑姑,你与他,不合适。”
萧清媚淡淡一笑:“我知道,你此回大京,若有需要随时来信,姑姑必鼎力相助。”
见人走远了,完颜聿才又悄悄出现在萧清媚的营帐内。
一双蓝灰色的眸子亮得出奇:“姐姐,阿聿这遭算是洗清冤屈了吧?往后你的营帐,阿聿还能回吗?”
萧清媚翻着兵书:“太子身份尊贵,寒舍招待不起。”
完颜聿露出两颗小虎牙:“姐姐未来,将是北羌的王后。”
萧清媚没来由动了气,啪地将书盖到了桌上,拧眉看着他:“滚出去。”
完颜聿这霎笑得更开心了:“姐姐未来定是要给阿聿做夫人的,娶不到姐姐,阿聿便终身不娶。”
比起先前客套冰冷的态度,完颜聿觉得,此刻生气对他爆粗的萧清媚,显得更好接触些。
萧清媚烦不胜烦,开始朝外喊人:“来人。”
完颜聿急忙制止:“好姐姐,那阿聿下次再来看你,别招那些人来赶我,他们对我都是下死手的。”
闻言,萧清媚果然闭了嘴。
完颜聿见好就收,心里十分美滋滋,便趁着这夜色,返回北羌大营去了。
自此,只要完颜聿在北羌大营,几乎夜夜朝萧家军大营赶,即便十次只能成功见着萧清媚三次,还有半数时候负了伤,他也乐此不疲。
并且每一次见到,都直截了当地表明心迹。
起初他每次说这种话,萧清媚都严词呵斥,直到后面,她已经直接不回应了,但完颜聿的热情日复一日,始终未曾更改。
直到二人联手大败完颜沱,完颜聿夺得北羌王位,大沅北羌停战讲和,完颜聿同萧清媚一同进宫面见顺帝。
完颜聿当场向顺帝求娶萧清媚。
顺帝登时变了脸色,他默了须臾转头问萧清媚:“爱卿,你的意思呢?”
萧清媚躬身行礼,静静道:“回皇上,微臣只想闲云野鹤一生,不愿嫁人,求皇上成全。”
顺帝十分满意萧清媚的表现:“非是朕不愿成人之美,你也听到了,这是萧爱卿不愿意,朕也不好强人所难是不是?”
失败之后,完颜聿难得消沉了一段时日。
不过两月未见萧清媚,他自己也想通了。
她只说不愿嫁,并未说过不让自己陪在她身边,反正她也不会嫁与旁人,若是能相伴一生,倒也无所谓嫁不嫁了。
这么想通之后,他便将北羌内政全权委托给了一位贤明的“大满”,在北羌众臣的连连挽留中,答应往后半年回北羌一次视察工作。
随后打听到萧清媚的最新消息,一叶扁舟去江南寻萧清媚了。
见他跟来了,两人便默契地未再提成婚之事,只是往后却日日形影不离,好似神仙眷侣。
许多年后,大沅再遇战事,大沅新帝亲自去请萧清媚出山,年过半百的萧清媚再次披挂上阵。
敌国国力强盛,新帝野心颇大,此番更是御驾亲征,打得先前的大沅军队节节败退。
临到阵前,萧清媚看向一旁与她一样重装出战的完颜聿,虽已年逾四十,但看起来依旧风华正茂英姿飒爽,不由轻轻一笑。
她微微朝他倾了倾身子:“阿聿,怕吗?”
战马上的完颜聿闻言,朗声大笑:“怕什么?纵使一同战死沙场,也算与你大被同眠了。”
爱人在旁,他们所向披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