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接见辽国告哀使的时间已经确定下来,定在了两日之后。按礼,枢密院理应在这几天安排馆伴使陪同,必要的时候,还得安排一场正式的宴请。
馆伴使名为使者,一般都是临时任命,也要与对方来使的身份地位相当。耶律宁在大辽的正式官职是东京府留守使,又是宗室,曾布就推荐由原权知开封府、现礼部尚书兼尚书右丞范纯礼来担任这个馆伴使,这也恰当,很快便准了。
曾布的推荐有着自己的私心。
范纯礼,表字彝叟,是范仲淹第三子,宰相范纯仁的弟弟。范纯礼虽然只是因父荫补为官,但在各地任职期间,勤政爱民,为人沉毅刚正,历任各职均政绩显着。在元佑年间,做到了天章阁待制、枢密都承旨。在绍圣后受新党排挤,被外放知亳州。
范纯礼其实并非严格意义上的旧党,他的外放多少还是受到其兄范纯仁的影响。
而建中靖国元年后,赵煦调其回京任用,却是立刻发现了这位老臣务实耿直的优秀品质,便一路迅速提拔至执政,这自然会让曾布大为忌妒。
曾布现在以知枢密院事的身份,亲自设宴招待辽使,而范纯礼作为馆伴使,自然要负责主持,这便是有心要在宴席上想办法让范纯礼难堪了。
辽使此次使宋的目的是告哀,所以范纯礼安排的这次宴席也就摆得简单庄重,没有什么豪华奢侈的菜肴,更没有歌舞助兴,一切以知礼尽礼为标准,倒是中规中矩,挑不出什么毛病。
辽人以兵马得天下,遣使来宋多是武人,时时会假借语言不通的理由,刻意刁难或者肆意妄为,很令宋朝官员头疼。既不能硬碰硬地扩大矛盾,也不能一味地忍让退缩,否则这接待的官员很快就会被朝臣、御史给盯上弹劾。
但是这次的范纯礼的运气极好,他遇上的告哀使却是耶律宁,光看面相,便知是一文臣,一交流便发现对方精通宋语,直接免去了以往舌人的翻译。而且在他开口之后,就在举手投足之间,显示出了极为不低的儒学教养。
“本使此次南行,欣闻大苏学士被贵朝天子拜为右相,不知这次能否有机会,一睹其颜啊?”耶律宁开口的这句问题却没想到会让曾布非常郁闷。因为他好歹也是枢相,虽然比不上右相的地位,但是自古文人相轻,他却并不认为自己的名声就比苏轼低多少。
不过,从辽人的眼光来看,这样的认知极其正常:元佑年间,苏辙曾代表大宋出使北辽,辽人听说是苏学士来使,便以为来的是苏轼,纷纷幕名而来,但当知道这个苏学士只是他们以为的苏学士弟弟,便立即脚步都不停地调头而去,让那时的苏辙比今天的曾布要郁闷上百倍。
不是亲历,你都不能理解此时苏轼在大宋周边列邦的影响。
曾布只能故作淡定地拱拱手回道:“苏相有公事烦扰,但大使日后殿上面圣时,应有机会一见!”
“那就好,那就好。”耶律宁可不管曾布的尴尬,只顾自己的喜形于色,“之前大苏学士被贬往岭南苦地,令我辽人已许久不闻学士的诗词新作。如今学士回朝,拜相执政,天下又将再闻天音啊!”
“想不到大使也喜爱我大宋之诗词啊!”范纯礼看出了曾布的尴尬,好心出言解围,“契丹百年,尽习汉风,典章文物、饮食服玩,也是在走殊途同归之路,此乃圣贤之道、文明之理,天下大同也。只是诗词歌赋之字句优美只为形,诗章深韵仍需常年积淀,北朝崇文之路,也算是走得对啦!”
“是崇儒!”耶律宁先是纠正了范纯礼的说法,继而正色道,“吾朝大行【注:这里的大行便是指刚去世的大辽皇帝耶律洪基】一生崇尚儒学,专门设学养士、置国子监,还屡召翰林讲五经大义,诏谕学者,穷经明道。方有‘吾修文物、彬彬不异中华’之实也!”
耶律齐最后说的这句话,便就是耶律洪基在听儒臣给他讲《论语》中的华夷观时,表达了自认大辽同样也是华夏之地的观点,事关华夷之辩,所以他的回答语气颇有些激烈。
曾布在此宴席的本意就是想寻机给范纯礼挖坑,让他这个馆伴使出丑、甚至是出些大的差错,一听此语,立刻便不失时机地出言拱火道:“范学士的意思便是提醒贵大使,诗词正统,还在大宋。北辽末学,不足挂齿啊!”
其实在宋辽外交中,一般遇上类似的话题,由于不会关系到领土、岁币这些关键敏感的部分,双方大多都是一触即离,不会纠缠在具体的问题上形成冲突。因为大家也都明白,这类问题,就算是辩论个三天三夜,也不会有双方都信服的结果。
但是像曾布这样,刻意挑出话语中偶有的火星子,再把它刻意放大,双方也就有进无退了。
就算是耶律宁的脾气再好,那也是立刻回击道:“范学士缪矣,南朝虽有苏右相此类绝世文豪,更有昔日之司马相公、令兄范相公、刘相公(刘挚)、吕相公(吕大防)等等诗文大贤,可惜偏好人事斗争,竟然都会将其尽数贬谪岒南苦险之地,长此以往,贤良终有离世之际,文脉终有断绝之日。而我大辽,广开胸怀,包容百家,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所以,这正统不正统之说,也就看着苏右相还在位的这几年了。”
耶律宁表面上似乎也承认大宋目前在诗词文学上的领先,但是他却极其刻薄地指出:像你们这样大搞党争,内部缠斗,疯狂互击,也就等着苏轼致仕或者再次被打倒,基本也就被折腾得差不多了。
范纯礼此时皱了皱眉头,他其实一开始就听出了曾布的不良居心,但是眼下却是外交场合,曾布的做法虽然可恶,但是他说的一番话却难以指责,是可以理解为在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上丝毫不能让步的意思。
而此时的对方耶律宁显然已经被激怒,而他现在又总不能说自己人说的不对,便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便拱手说道:“大宋雄踞中原,既承华夏之天命,掌富庶之中土。凡治下二十五路之地,处处皆是人杰地灵,历数风流人物,如泉涌江流之势,绵绵不绝。这绝非是你们开了几年科举,选了几个林牙【注:辽国的翰林之称】就能赶得上的。”
“范学士好大的口气,就是不知道这人杰地灵的中原之地,可能挡得住我大辽十万铁骑的脚步几个来回?!”跳出来叫嚣的是此次的副使,同时也是南院宣徽使、汉人行宫都部署萧常哥,他是武将,一直便有点看不惯耶律宁文质彬彬的士人习气,辽宋来往了这么多年,哪次不是倚着强大的武力与蛮横不讲理的态度获得最终所需要的东西呢!
耶律宁稍稍皱了一下眉头,却没有出言制止,一是这萧常哥虽然是副使,但却并非受他这个正使管辖,相反辽国的副使还有监督、制约他的权力,并且在一路之上,萧常哥会有自己的渠道不时地向上京发回他独立的报告;二也是每个契丹人的骨子里都有着崇尚武力的基因,在关键时候,他也不介意通过炫耀与展示武力来令南朝宋人低头。
“哈哈,我大宋文脉悠长,新人倍出。纵是读书士人,却也是下马治民、上马领军,以文御武,百胜于外。”范纯礼可不是那种能被契丹人凶巴巴的几声恐吓就能吓得住的文臣,越是这样,他倒越是镇定,“绍圣三年,这西酋梁太后也是持凶兴兵,纠兵五十万来犯我境,我朝仅是派去了一名新晋进士的知军,仅仅数千之兵,便叫其大败回逃,梁太后无颜苛活而自绝于军中。贵使对此事不会不知吧?”
“……”萧都哥却是一时语塞。
西夏便是在绍圣鄜延大战之后,元气大伤,更是在横山一片尽失战略要地,处处被大宋控制住了咽喉之地,宋军进而南定青唐、西进陇右,被死死包围的西夏从此一蹶不振。
辽国一直对西夏与宋进行相互牵制,在西夏狂妄自大时不忘敲打敲打它,但是要是被大宋压过的时候,北辽总会及时跳出来,给西夏撑撑腰,甚至也不介意下场帮一把。
只是没想到西夏就这么一下子偃旗息鼓了,后知后觉的北辽最后才开始关注起秦刚,只是这时,秦刚却是南下掌管海事院了。
不过,也正是提到了秦刚,耶律宁放开了刚才已经快起冲突的话题,假意不了解情况地问到:“不知当年立下大功的这位年轻知军,可否就是贵朝东南海事院的巡阅使秦刚秦徐之?”
“正是。”范纯礼对秦刚的印象极佳,不仅是因为他深知自己的回朝,便是秦刚运作的朝堂靖中、苏轼拜相、政治调和下的结果之一,更是因为秦刚的从政治事风格,更是深得他的认同,“秦龙制何止西北建功,其南巡一年,便在南洋击败三佛齐与交趾,先后建立浡泥、麻逸等自治领,南洋诸藩,举国拜伏,此正是我朝之文臣名将之风彩也!”
“可惜啊!秦龙制正值大展拳脚之盛年之际,听说却要为母丁忧三年啊!”萧都哥忍不住出言说了一句,有点幸灾乐祸之感。
而耶律宁却对他瞪了一眼,意思这话说得太冒失,失了礼仪不说,反倒露出了他们一直关注宋朝官员动向的底子。随即却是故作惊讶道:“是么?这个我倒是不知道,为母丁忧,此为人伦至孝之举,不贪恋高位而不去,这便是士人高洁之行。”
曾布开口道:“我先前只知贵朝南面官多守丁忧之礼,大使身为北面官,对此也十分看重吗?”
耶律宁此时才觉察出对面曾布的极不讨喜,却是淡淡地说道:“北面南面之官,皆是辽臣。大辽臣子,尽守华礼。曾枢相所知所言,莫非是对我大辽的轻视么?”
“哈哈,哪里哪里,大使言重了,不知者不罪嘛!不知者不罪!”曾布却是滑头地闪过。
耶律宁也不想继续纠缠此事,便将曾布抛在一边,继续与范纯礼攀谈起了方才说到秦刚时所提到的南洋诸蕃的话题。
范纯礼如今是礼部尚书,即使是之前不太关心这些,但在他到任之后,也曾极其负责地查阅过相关文件文档,现在早就相当地熟悉。
曾布今天的原意是想在一旁拱火挑拨,找到机会能给范纯礼使绊,让他这个馆伴使成了一个馆“绊”使。
现在使绊不成,却看到耶律宁反倒是与范纯礼一见如故,他也只能竖着耳朵,看看能否从范纯礼的说话中揪出点“言行不慎”、“空泄机密”的外交失仪之错。
可惜范纯礼是什么人,他一生稳重,又是做过枢密都承旨的人,当然明晓自己说话的边界线在哪,与耶律宁之间,只聊这些地方的风土人情、甚至是奇闻异事,决不涉及到一些军事、政治包括到一些商贸方面敏感的事情。
席间也只见两人言来语去,包括那萧都哥虽略晓汉语,但只能勉强讲出完整的一两句,有的话还要去询问旁边的舌人才能全部听明白,当然就无法参与进去了。
就在都亭驿这里的明面刀光剑影进行的同时,大宋朝堂关于秦刚的丁忧之事的背后运筹之争早就已经展开了。
虽然,皇帝还会留驳回秦刚的申请,以“国事重要,海事院还离不开秦卿操持”为由,下诏要求进行“夺情”。
不过,此时正是大宋,请不要把这“夺情”当成是什么天大的理由,而且,夺情只是权变,甚至你也可以理解为你向皇帝请求辞职后,前几次收到的挽留,这就是一种客气。真的挽留必会是不论多少次不变坚持,而真正的夺情同样也会是如此。
所以,秦刚会选择“封诏以还”,以示自己坚持“丁忧”的决心。甚至此时会有大臣在风闻之后,同时也会向皇帝递交申请收回“夺情起复”的奏章。
言而总之、总而言之,这事情一定会折腾上一阵子,最终的结果却是确定的:秦刚丁忧,准确的时间其实不是三年,是二十七个月,两年出个头。
在这两年出个头的时间内,东南海事院这么大的一个衙门,他的主官之位是不可能一直空在那里。而且海事院成立没多久,未设贰官,其下面的司部官员的资历都浅,并没有从中提拔的可能。于是针对于新任海事院巡阅使一职的各方争夺力量,却早就开始在京城内部各处涌动了起来。
当然,不管前期的方向、基础、手法、路径如何,最终所有的候选人,都将贴上终极政治标签,呈现在皇帝的御案之前。
如今,赵煦面前摆着的是秦刚自高邮发来的第三封坚决要求丁忧的奏章,作为纯粹只是礼仪的表达——该死的礼仪,不知京城到高邮来回的驿站为此要花费多少。这一次,赵煦也该回诏同意他的丁忧了,与此同时,他也将会针对东南海事院巡阅使的继任者人选,专门询问一下秦刚的意见。
对此,赵煦还是相当在乎秦刚的意见。
各路竞争者,过五关、斩六将,最终到达赵煦面前的是三个候选者:
中书舍人张商英、知舒州黄庭坚以及御史侯蒙。
张商英自然是章惇推荐的,他原本是在绍圣初年作为章惇的急先锋,立下了汗马功劳,可惜为人过于急躁,之后便因诬陷执政一事被贬监江宁酒税。之后才从江淮荆浙等路发运使,召为工部侍郎,再迁中书舍人,以他目前的官品、资历甚至是能力、背景,无疑都是担任海南院巡阅使的最佳人选之一。
黄庭坚却是朝中多位大臣揣摩上意,本着讨好右相苏轼的想法,却是目前呼声最高的一个。当然,从资历而言,就在之前,黄庭坚已经被赐朝奉大夫、知舒州之任,加上之前早就任过的起居舍人等旧职,权巡阅使也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侯蒙却是一个新人,表字元功,是密州高密人。元丰八年的进士,初任宝鸡县尉,然后知柏乡县,再知襄邑县。
这里就多说一句,看得出在大宋县令与知县的含金量区别了。宗泽也是科举身份,受累于是最末榜的赐同进士出身,他先任了县尉之后,便是连续两任县令,始终停留于基层官员,若无长官看中,几乎没有提拔的机会。历史上的他要不是遇上金兵入侵的重大历史机遇,也就只能被埋没而无绽光的机会。
但是侯蒙却不同,他在一任县尉,两任知县之后,直接就因为所任知县时的突出业绩,而被推荐并拔擢到朝中为监察御史。
就在皇帝的这些意见到达高邮的时候,秦刚也收到了黄庭坚与苏轼的来信。
黄庭坚已经到达了舒州,有好事者将推荐他去接任海事院一职的消息透露给他,他因没有接到朝廷正式通知而不宜去婉拒,想来还是特意向秦刚打招呼,说他对于在有生之年,能够再次起复使用已经十分满意。并且依他本性,更钟意知舒州这样的地方治理之职。海事院诸多之事,他恐自己不能胜任,望秦刚在合适的机会里,能够为他挡掉。
苏轼的来信也是如此,他位居中枢,行事都要从大局出发,他自己承诺不去提拔昔日蜀党成员,但也不宜阻拦其他人的推荐,只是从他的角度出发,也不建议黄庭坚去竞争这一职务。
秦刚看完后,再看看剩下来的两个人,这张商英他是极不喜欢的,过激冒进,并且为人还有点夸夸其谈,更不要说他没有支持自己的师伯,但也犯不着去支持章惇的死党成员啊!
剩下来的就只有侯蒙了。
侯蒙,字元功。秦刚在心里念叨着这个颇为陌生的名字,突然发现,这个名字怎么就有点熟悉的感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