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刚心密,此次在海南岛的会面不仅仅只是他,而且还有如今朝廷不知行踪的秦观等三人,又与苏轼这样的罪官一起,理解的人知道是师生情深,别有用心的人都可以编织成阴谋聚首的重罪。
所以,他便以巡阅使的职权,封锁了整个昌化军,甚至在这寺庙与仓库周围,都是安排的身着官军服装的流求士兵警戒,以作最大限度的保密。
自元佑八年,苏轼最后一次从京城外调知定州开始,秦观他们就由此与老师分别而未见。
当时总想着,或许不出一两年,就有可能会再在京城相见。谁知,苏轼先是贬去英州,再开始惠州安置,一路不断地南行远去,师徒之间,竟然开始天人两隔。
在历史上,即使是秦观最后被贬至雷州,与苏轼之间仅仅隔了一道海峡,但却受阻于朝廷法令,竟在有生之年里再也无法见面。
因此,若是没有秦刚的这次安排,他们师徒几人再也无缘相见。
大家唏嘘之后,还是苏轼先行恢复过来,热情地邀请秦刚入座并说道:“徐之你在朝廷中的所作所为,我皆是听闻过。而且与我通信的那些老友,不论是否新党,皆是对你有口皆碑。你一个年轻人,能做到如此,着实不易啊!”
“老师,徐之不仅如此,他在福建以南,开拓了一片流求海岛,这些年来,在岛上安置了数十万的内地流民,并建成了三州之地。目前我与文潜、履常均在流求执政院任职。”秦观赶紧向老师汇报秦刚更为惊人的作为。
此事他们自然没打算向苏轼隐瞒,一五一十、前因后果、还有发展现状,秦观等人向苏轼讲得甚为仔细,竟连坐在一旁的苏过也听得十分地入神、进而神往之。
苏轼向来提倡“以民为本”的政治思想,对于王安石当年的变法,他虽然是站在激烈反对的那一派,但是他自始至终,反对的并非是“变法”本身,而是针对于其中一些“急功近利”的极端手法。
所以,等到了元佑时期,他在旧党翻盘之时,又站在了反对一昧废除变法的一边,其实他的本意依旧是一直站在“以民为本”的立场上,建议对于一些有利于民生与国家的新法予以保留,这才又不得容于顽固旧党的那派。
而秦观、张耒以及去流求的陈师道等人,不仅仅是在思想上严格地遵循着他的这一政治主张,甚至已经在流求这片土地上,尽心尽力地践行着他的政治理念与主张。
而更为敏感的皇权问题,好在秦刚自始至终,也未提起过任何逾规越矩的想法。
苏轼与这一时代的绝大多数士大夫那样,只要没有越过底线、只要能够自圆其说,他们都并非是那种读书读进死胡同里的人。
“师公,如果您想去流求看看,秦刚可以来作安排。”秦刚插空说道,“哪怕是在流求看得开心了、喜欢了,想在那里长住,弟子也都是有办法的。”
“是啊,当初流求执政院的左丞一职,弟子就想着唯有老师方可前来胜任。”秦观赶紧跟上劝说。
“徐之啊!我与少游也是亦师亦友,你与他一样叫我老师即可!”苏轼先是慈祥地说道,“流求一地,我确是甚想去亲自看一看。但还是不能给你添加更多的麻烦。以后有机会的话,能安排走一趟便就心满意足了。”
苏轼再看了看张耒与陈师道后说:“再说了,现在都有你们在施政做事,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我老啦!现在还有几分的力气,所以无论在哪里教教书,带带学生都是一样的。要是等到没有力气的时候,宜兴那里还有徐之给我保下来的房子呢!只要去住上一天,也就够了!”
“弟子到时一定去伺候老师去采菊东篱、酒问南山!”秦观感情细腻,一把大胡子下竟然再次声泪俱下。
那边,秦刚的四名倭卫却已经是带来了各种预先做好的肉食酒菜,并在外厅中布置好了一桌酒席。
他们相互推了半天,还是长门徐进壮着胆子挪到了门边,颤抖着声音通知他们可以吃饭了。
秦刚关注到了他们的异常,便问何故?
长门徐进便一下子五体伏地,痛哭流涕地表示:他们居然不知道从广州一路过来的船上,竟然会有淮海居士秦观等人。然后又更没想到,如今他们四人竟然能够站在名扬全亚洲的巨擘文豪苏轼苏大学士的门外,不仅能一睹真容、还能一闻真音,他们有了此行,竟是虽死也无憾了!
秦刚只能简单地勉励他们几句,同时准许他们在接下来的时候随旁侍候,竟让四人再次感激涕临。
正好一起去吃饭,秦刚便顺便介绍了倭国、高丽那里对于苏轼及苏门众弟子的仰慕与尊崇情况。
“崇文重教,想不到海外蕃国也能做到,我等中原士人,能为推动中华文化流传,理应当此重任啊!”苏轼感慨地说道,又转而对秦刚道,“徐之你现在已经身居高位,却应比吾等更多一分警惕之心,虽然要注重邦交友好,更需警惕被人打探虚实。”
秦刚立即点头称是,他知道,苏轼是中国历史上最早有国家安全意识的朝臣,他在就任礼部尚书之时,就曾坚守“禁书难为传示外国”的原则,虽然略显生硬,但在当时环境下,却不失是明智清醒之举。
确实是因为秦刚派人的接济与资助,苏轼与苏过在岛上的生活不至于像历史上那般地艰辛,以至于在前一年,苏过的妻儿从惠州过海来看望他们时,索性也就安心在这里一起住了下来。
当然,平时提供的米肉也只是保证他们一家人的温饱而已,这次秦观等弟子知道是过来看望老师,随船带来了大批的物资,其中自然包括他们精心准备的吃食,还有在流求岛上已经精益求精的新酿醇酒。
“哈哈!吾在定州时,曾收到少游托人送来的几瓶徐之的‘一品天醇’,只是此后四处漂泊,再也没有喝过那么好的酒了。”苏轼一闻到秦观打开酒瓶之后的香味,就忍不住感叹道,“此酒当初名曰天醇,饮之确胜琼浆。余生若是皆有此酒饮,便无憾也。”
秦刚便道:“之前学生无力把控昌化军,所以除了粮肉之外的物资,皆不敢明着运送。这次过来,我已经计划以海事院之名义,管制昌化。因此,便在此仓库中专设酒库一间,以备师公随时取饮。”
苏轼大笑道:“酒库一词过于直陋,便叫载酒堂好了。”
千年之后,儋州之地最为出名的人文景点,就是苏轼在此讲学的载酒堂了。
苏轼几杯酒饮下,不由地诗兴大发,吟道:
“有客远方来,酌我一杯茗。
我醉方不啜,强啜忽复醒。
既凿浑沌氏,遂远华胥境。
操戈逐儒生,举觞还酩酊。”
众人皆笑言老师醉了,秦刚却是感慨至深:只有像苏轼这样的文学天才,举手投足间皆成锦绣文章。
苏过讲:“大人在惠州时便下定决心,要于扬州《和陶饮酒》之后,续作《和陶‘归田园居’》,‘要当尽和其诗乃已’”!
“啊?!”秦观却是率先惊叫起来,“五柳先生一生创作诗歌远超百首,老师要想对其一一步韵和唱,这又岂是一般人能够做完的?”
“哈哈!”苏轼又是长饮一杯入口,大笑道,“吾已于去年完成,自谓不甚愧渊明!”
秦刚更是敬佩地说道:“恳请师公赐稿,秦刚愿刻版刊印,以慰天下人仰慕苏公之才情。”
“已寄……雷州……三丈处……”苏轼已醉,含糊不清地说着,意指他的书稿已经寄给了正在雷州的他弟弟苏辙那里。
苏过见苏轼高兴,饮醉之后,巨鼾顿起,哑然失笑之际,又不禁喟然道:“大人好饮酒,然岛上少有酒水。且偶有酒之时,又无亲友尽兴。虽来此三年,却少有饮醉,今日大醉,实属难得开心,苏过在此谢过各位兄长!”
秦刚见状,便由秦观等人在此侍候,他便带了护卫兵士,前去昌化军衙。
说是昌化军衙,却只是五六间好不到哪里去的房子,好歹是用了一些砖石修建,一旁便是当初曾安排过苏轼父子居住过的官驿。
因为秦刚到来,此时站在军衙门口迎接的包括代军使在内的三名官员与几名没有品级的吏员。尤其是看到几乎整个军镇都已被海船上下来的士兵所接管,更是对这位官威盛大的年轻巡阅使心生畏惧。
“本使从港口过来,这一路破破烂烂的,很不成样子!”秦刚开口就是一番挑剔,搞得这帮官员心里七上八下,虽然心中有委屈,却也不敢顶嘴,只能低头认错。
“秦龙制训斥得极是,只是广南西路已多年不曾有款项下拨,我们这昌化又穷,没什么人口,税收连养活官府都不够……”说话的代军使,本来是前任军使张中的军判,张中因为同情并照顾苏轼被贬走了,这种破地方除了贬官却是没人肯来,于是朝廷只能勉强指派了他来代任军使,另两人则是司户与巡检,三人的官职实际上都只有正九品。
“昌化军这辈子都指望不了广南西路来关心。”秦刚重重哼了一声,“昌化地僻,但是靠近交趾、占城等地。本使却是看中了这里的港口,准备在这里建成转贸区,设个二级的市舶务。目前倒是缺三个主事的官员,都是八品的差遣,而且我会给发双俸,你们要是愿意来兼任的话,原先昌化军的职务也不用辞,加起来你们可以领三份俸禄!有愿意的吗?”
昌化军的三名官员一下子都听傻了,这是苦尽甘来、时来运转了吗?顿时什么也不顾地跪地行大礼:“下官愿为龙制驱驰,万死不辞!”
“啪!”秦刚给他们甩下了三份空白官告。
广南东路与广南西路,在大宋都算是“指射之地”,因为这些地方阻远险恶,极少有人愿意来就仕。所以朝廷就划定了包括它们及成都府路、潼川府路、利州路、夔州路与福建路、荆湖南路这一共八路,允许在这里的上官可以自行指派在选候任的官员。
所以在离京前,秦刚去了吏部,又要了一些预填了限两广之地的七、八品官员告书,还预盖好了印,只需要他填上具体的姓名与符合品级的官职,就可以走马上任了。这样的方便,既不违背朝廷法度,还能交好于像秦刚这样的宠臣,吏部官员还贴心地多给了十几份。
“谢龙制恩典,下官从今天起就是海事院的人!”
“昌化之地,唯龙制马首是瞻!”
“昌化愿为海事院之西南前哨!”
……
第二天,秦刚又直接渡海去了对面的雷州,找到了正在那里贬为监司的张中,在与张中交谈并询问了他的想法之后,便丢给他一份空白官告说:“去广州吧,我给你一个海事院制置司的司马参军职务,虽然是正八品,但却是文职。而且我的东南水师将会在广州单设一支独立的舰队,全部交由你统管,如何?”
张中大喜,因为他原先是个习武之人,一直有着征伐战场的梦想。只是命运使然,让他去了天涯海角为官,更因对苏轼的同意与照顾,现在被罢了官。原本以为就此会老死于雷州之地,却不想竟然还有能够再任的机会,而且秦刚让他去管理军队,但还贴心地给了文职,这等好事,岂能拒绝?于是欣然接受。
秦刚接下来去苏辙一家的拜访比较简单。主要原因还在于苏辙的党派意识过于强烈,对于秦刚现在新旧不分的模糊状态还是有点不满意的。所以,秦刚过来,只与其谈诗谈文谈天气,之后又要走了苏轼的《和陶‘归田园居’》书稿,以带回明州刻版刊行。
而之前来昌化的商船同时也会在雷州停靠一下,苏辙一家的生活也基本没有太大的担忧。
秦刚回到昌化港之后,这里的戒严氛围已经松了许多,主要原因还是昌化军的官员已经完全投靠了秦刚。
秦刚回到苏轼的住处之时,这里却新来了一个人,而且却吸引了秦观、张耒及陈师道三人一起聚在一起围观,过去一看,才知道他们围观的东西是一批色泽黝黑发亮的精品墨块,这些墨块正是这名叫做潘衡的墨工与苏轼合作的佳品。
潘衡原是婺州的一名墨工,却是因为仰慕苏轼的大名,于今年四月不远万里渡海前来拜访,实为不易。
苏轼见了他后大喜,便利用海南极佳的松木,造墨灶取松烟,由此得到上佳的烟煤,再通过潘衡的入胶手艺,于是制出了这么一批上好的墨块。
秦刚此时看去,发现这苏轼的“知识产权”意识极高,这批墨块在入胶定型之前,都用模具刻制了“海南松煤东坡法墨”的印文,相当于独创出了一款品牌产品。
“潘待诏,你有此制墨好手艺,苏学士有闻名天下的名气,这海南又有这般好的松木资源,不如由我投资在这里开个墨坊。而且我有海船,这好墨在南方卖不出价格,运到北边后,便可获利数倍之多,如何?”秦刚提议道。
潘衡甚喜,他虽追星追到天涯海角,但是最基本的吃饭问题还是得要考虑,如果还能顺便找到一个发财的机会,那么他的人生也就因此而圆满了,又有什么不答应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