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量?要商量什么?”没见过世面的高元伯有点迷茫,八万贯的确是高得出乎他的意料,但这个条就是对方提出来的嘛!所以,难道还需要他主动和对方商量降低些吗?
胡衍刚才猛地一拍案子,已经将慈云的注意力吸引到他这里来:“大师就算是不懂军情,但毕竟也是大辽派来谈判的正使嘛!既然是诚心想与我们和解,那么提出来的条件,好歹也要是现实一点,诚意一点,哪能像刚才那样开玩笑呢?”
慈云却是面不改色,将目光转到了胡衍身上,平心静气地问道:“这位爷,这辽东的州城不比南京道那边,就算是你们攻打了下来,真金白银的也搜刮不出这足足八万贯钱,更不要说,你们攻打城池总得要耗费不少的军资军费吧!”
胡衍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自然清楚,价格谈判时的关键在于证明自己出价的合理性,而并不是对于对方价格的辩驳质疑,所以他则转向高元伯说道:“首领,我觉得这慈云法师也是一片好心,虽然他提的价格实在是太低,但是我们总得给他一点面子是不是?我看您还是给他报一个我们稍微吃点亏的价钱吧?”
高元伯的内心其实是对这八万贯的退兵费很满意了。因为他已经很清楚,目前出兵骚扰的频率已经是他兵力的极限了,他其实根本就没有任何把握能打下一座城。而现在,仅凭着谈判,就可以拿到八万贯的退兵费,他都感觉有点像是做梦,而且,现在他最担心的,反而是这慈云法师会不会反悔。
但在胡衍现在的催促下,他又不能直接开口说“就八万贯好了”这样的话。同时,再看对面那慈云法师的样子,似乎也不是太反对再议议这价格的。于是他再三斟酌,觉得可以适当涨那么一点,这样既可以多赚取一点好处,也不至于把辽人的谈判使者吓走。
“嗯,本首领认为,这退兵费只有八万贯自然不妥。”高元伯在心里盘算了好几回,一开始是想着再多要几千贯意思一下子,但在胡衍的催促眼神下,好歹也算是把嗓门放大了不少,信心也多了几分,他决定要把价格狠狠地提上一万贯,“要想让我们退兵,至少得这个数,九……”
“首领英明!就要九十万贯!也不多要!”胡衍看着高元伯的口型,就知道他会有点不靠谱,于是抢先一步截下了他的话头,并对慈云笑道,“只要能给了这个数,我们就退兵,并奉大辽朝为正朔!”
高元伯一听这个数字,已经惊讶地顾不上了自己的表情管理,因为他现在最担心的重点全在对面慈云法师的脸上,生怕对方听到这句话后,转身拂袖而去。
慈云原本一直觉得这次的谈判都还在自己的把握之中,却在这一刹那间重新怀疑起自己的能力,他强作镇定地重新展开了微笑,并对胡衍说:“这位爷,不知道您对于这退兵费的概念有所误解。想当年,我大辽与大宋在澶渊交战,最后大辽退兵,不过只是要了大宋十万两白银、二十万匹绢,折算下来不过三十万贯钱,您这一张口跟我要的可是九十万贯呐!”
胡衍其实也没想过对方真的就会同意这九十万贯,他只是秉承着最核心的谈判原则:就是确保大家讨论是自己报出的价格,而不是反过来。
“这个比方不妥,澶渊之盟中的三十万贯是每年都要给的,所以叫岁币。我这提的九十万贯,不过就只要一次啊!”胡衍笑着说,同时又转向了高元伯,“不过,高首领,假如大辽也同意象当年的大宋那样,每年给我们三十万贯的岁币,我觉得我们也是可以考虑一下的,是么?”
“呃!对的,对的,每年三十万贯也行啊!”高元伯此时已经破罐子破摔,决定也不去多想,直接跟着胡衍的话走就行了。
“三十万贯……不不不,一次给三十万贯也给不了,不是这么说的。”慈云第一次发现,在谈判中他居然会暂时性地陷入混乱,眼下这节奏也不对、形势更不对,逻辑也似乎出了问题。原来想着的是开个八万贯的已经很是不错,万一对方嫌少,再让个一两万到九万或者是十万贯,也不是不可以接受的。
哪知道,现在怎么就成了讨论三十万、九十万这些天方夜谭式的数字了,关键还变成了要每年都付的岁币,他这样回到辽阳,是要被每个大辽官员给联合掐死的。
“高首领、胡爷,关于退兵费的数目,小僧的确说过可以商量,但绝对不是像你们这样子乱开价的。”慈云决定还是需要严肃一点表明自己的态度,“你们不觉得这九十万贯的数目就是开玩笑吗?”
“没关系,大师毕竟只是僧官,决定不了的事情,可以带回到辽阳府,让留守事来决定吧!”胡衍却是分毫不让,这句话的意思里,还带上了几分想结束本次谈判的意味。
“哼,想必二位定是将你们败于女真人手上的事情忘光了吧?”慈云此次的功课做得还是蛮足的,他立刻抛出了准备好的一个武器,“这辽北的女真人也是我大辽臣民,其实对于调动他们来说,只不过是需要花费一笔不低的军费。不过,你们若是真的坚持一定要开出这么高的价钱,我家留守事还不如拿出这里的一半钱,把女真兵请过来了呢!”
慈云的这番话,却是让高元伯听得有点心惊肉跳,不过他好在看到胡衍的镇定,自己脸上的表情也一直控制得不错。
“不错不错!”胡衍轻轻地击了击掌,“东京道有此决心,也是不错。此前我渤海人由于轻敌冒进,的确在北边吃了一点小亏,此时正想着怎么才能报仇呢!”
高元伯发现胡衍如此强硬之后,慈云居然没有离开谈判现场,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于是他也来了劲,说道:“正是如此,那女真人不过仗着他们的地利之便,而且上次是打的我们并不擅长的野战。不过,这次要是他们攻过来,到了我们的城墙下面,我倒是有信心让他们这次有来无回了!”
“还有啊!就是不知道这帮子对辽东垂涎三尺的女真人过来后,会不会真心的来找我们打仗,还是趁机就待在这块地方不准备回去了。”胡衍早在沧州时,就经过秦刚的指点,心中自然是十分明白辽人对于女真人又爱又防的复杂心理,“大师,假如到那个时候,我是愿意再给你一次机会,到时候和我谈谈价钱,我们来帮你把女真人赶出去!哈哈!”
慈云却是一下子被胡衍的这个说法说得有点发愣,是啊!女真人对于辽东的窥探可不是一时的,至少辽阳府里的大多数人,在讨论要不要调女真兵过来时就直接予以完全否定,而他刚才也不过只是借这句话来吓吓对面的渤海人,但是却没想到对方对这些事研究得居然会如此地细致。
谈判陷入僵局,反倒是胡衍提议慈云可以先回辽阳府,与那里的官员再多商议一番。正好,他与高首领也可以回到保州,重新再整顿整顿兵马。
“嗯,二位现在整顿什么兵马?”慈云听着这话就不对,“我们不是在谈判着吗?”
“对啊!不也是还没谈出来什么吗?”胡衍故作惊讶地说道,“所以在休息期间,我和高首领还是要回去,我们待着这里,底下的人就不太好意思再出来练兵了啊!尤其是大师你提到,你们还有可能会调女真兵过来的,所以我们一定要多练练!”
“这个就没有什么必要了吧?”慈云都要被这胡衍给气哭了,“小僧立即赶回辽阳府,并得到新的条件后,最快的时间就会赶来。二位其实也可以在这开州休息一两日即可,为什么非要在这段时间内还打打杀杀的呢?”
“没有办法啊!”胡衍双手一摊,“我们提的九十万贯钱的要求你又不同意,我看这谈判八成要破裂,就只能把心思放在认真备战上面了。”
“非也非也,小僧只是觉得你们一下子就提九十万贯这样的要求太不切实际。之前辽宋和谈也不过区区三十万贯。”
“既然你说三十万贯,那先交来三十万贯也行,我们保证一年之内不备战!”
“……”慈云的脑袋有点懵了。
“我们也再退一大步,不要像大宋那样年年缴岁币,一年三十万,缴满三年就不用再缴了。”胡衍又转过脸去对高伯元说道,“慈云大师都提到这个份上了,我们还是要相信他的诚意,是不?高首领!”
“嗯!大师是出家人,不会诓骗我们的,三十万就三十万吧!”高元伯也开始找到了感觉,脸上还保留着一副忍痛让步降价的表情。
“等等,我没有提三十万贯啊?”慈云一脸悲愤不已的表情。
“是大师提的!”高元伯也一脸诚恳地证明。
“小僧未曾提过!”
“大师,我帮您捋一捋。”胡衍更加诚恳地说道:“大师先提的八万贯?”
“正是!”
“我们高首领说九十万贯!大师说太贵了?”
“正是!”
“大师又说宋辽和谈不过三十万贯?”
“……这……算是小僧说的,可……”
“所以我们就大师提的三十万贯继续讨论了,我说宋辽和谈是岁币要年年付,我们提的九十万贯是一次性,付了就结束,对不对?”
“确实!”
“我们答应大师可以回去商量,但商量时间并不影响我们出兵,大师提出希望我们不出兵,所以我们才再次作出让步,提出先付三十万贯,保证一年不出兵!”
“三十万贯,辽阳府的整个府库里全搜刮加起来,也未必就能凑出二十万贯啊!”慈云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语道。
“唉!大师也不容易。要不,我们再让一步?二十万贯现钱,另外十万贯用些其他什么东西来抵充也行啊!”胡衍虽然显示出极其为难的神色,但是看起来还是在尽力地帮着慈云在想办法。
慈云的内心虽然清楚自己已经在谈判中陷入了被动,直接被这个胡衍牵着鼻子走了,但是现在他却来不及过多思考,也在期盼着对方能够再多让几步。
高元伯此时已经角色上身,大声埋怨着胡衍这是自说自话,说如今这辽东地区还能有什么可以值钱的东西吗?就是本地产的一些山珍毛皮之类的,都值不了几个钱。而且现在他们保穆二州,除了人口暂时还缺少一些,其他的东西都并不缺什么!
“对!人口!”胡衍就像是突然被高元伯的这句话提醒到一样,转头便对慈云说道,“我倒正好有一个绝佳的提议!大师可以听听。我之前就听说去年开始,贵国的南京道闹了饥荒,有许多饥民逃到了东京道这里来。但是这里的土地也不够种啊,据说东京道的官员为此很是烦扰,是不是?”
慈云听到胡衍提及此事,心中顿时一动,立即抬头等候他的下文。
“高首领也说,我们保穆二州目前也并不缺少什么货品,只是人口嫌少了些。之前我们招募做工的人时,也曾看到开州、辽阳这里会有点百姓偷偷跑过来。要不,索性就这样吧!一个人抵一贯钱,你们能送过来十万个没什么用的流民,也就能抵得上十万贯呐!”
胡衍的这个主意绝非临时起意,而是他在沧州的时候就经秦刚耳提面命,精心设计的一个话题套儿。
因为流求的人口输入到了瓶颈,江淮浙闽的流民潜力基本上都被谈建挖掘得差不多了,再去弄的话,就有可能会出问题了。但是另一边,由于流求土地广阔、资源丰富,还有各类作坊与新兴产业的发展,宫十二又在雄心勃勃地想要开拓兴建第四座新城,但是最终却受限于人口的不足。
南方的人口不好去多打主意,那么辽国这里的人口自然就进了秦刚的眼界。当时的统治者,对于辖地人口的认知远远不足。尤其是辽国,除了在征兵出丁之时相对计较一些。可一旦遇上灾荒,大量缺衣少食的流民出现,无不将其视为包袱与负担。
此时胡衍看似有意无意提出的这个建议,却令慈云眼前一亮,他自从去年来到东京道之后,由于一直在四处查访建寺场所,的确看到大量从南京道逃荒而来的流民,当地官府既没有资源安置他们,也没有能力救济他们,只能任其自生自灭,但是流民与本地百姓发生争夺资源的冲突却时有发生,令辽阳府官员很是头痛。而胡衍的这个提议,简直就是既帮他一下子解决了两大麻烦,只是……这不就是买卖人口么?
胡衍早就算到了慈云心中的担忧,他笑着说道:“不瞒大师,我们有从高丽买来的便宜粮食,接下来无论是修城、还是开荒,都缺大量的百姓劳力。这些流民留在东京道,要是持续吃不饱饭的话,反而容易白白地饿死。但是到了我们这,只是需要他们干一些活,但却有饭吃、有工钱拿,大师你若促成此事,那就是造胜几十万级的浮屠啊!”
慈云确实被打动了,不过,他却还在时间上作了一番努力,终于使得高元伯与胡衍再次地“退让”一步,答应留出三天的时间,等待慈云赶回辽阳府去确定这些谈成的条件。
是的,渤海人再次“退让”了!
但是慈云就是想不明白,为何这多次退让之后的条件,却仍然是令他如鲠在喉,甚至都无法呼吸顺畅了。
谈判,的确不是一件简单得谁都可以做得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