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半个时辰后,杨应询换成了普通士人的打扮,在衙门大门处,便看见了此时一身商人模样的秦刚,身边带了两个倭人护卫,这倒也算是河北常见的大商人派头。
“仲谋正好可以做我的账房,咱们去跑一趟北面的生意!”
“北面的生意……”跟在秦刚后面的杨应询,虽然嘴上没有问详细情况,但在心底却一直琢磨着这句话的背后含义:很明显,绝对不是简单正常的生意。
此时还是冬日,河北大地冰雪未消,一行人沿着目前已经相当成熟的沧州南北商贸大道,一直向北,目的地却不是偏西一些的小南河寨,而是直奔最靠近黄河北流入海口的泥沽寨而去。
泥沽寨虽然与天津寨隔河相望,但是由于之前众所周知的原因,宋军只敢把军寨修在了距离河岸还有五六里的地方。
最近,由于天津寨实际贸易量的大幅增长,而且生意机会也不断地增多,所以那里虽然并非是朝廷认可的榷场,但也止不住胆大的商人为此勇闯禁区。
当然,因为也有了秦刚嘱咐过的纵容,泥沽寨的守军对此便装聋作哑,致使这里的商道已经渐成气候。
大家行到了河边,此时河面冰冻甚实,一条草袋铺就的便道直通对岸。而秦刚他们一行便就由此过了河,对岸偶尔路过的辽军游骑看到了商人打扮的他们,竟然也是熟视无暏地远远掠过,居然也不会前来过问一句。
看到这一切的杨应询,不由于内心暗自意外:想不到泥沽寨这边的情况,竟然已经成了这样子了吗?
一行四人很快便进入了天津寨,而更令杨应询惊讶的事,既不是这处墟寨的规模之大与人气繁盛,也不是在天津寨可以随便见到的宋人、辽人、高丽人甚至是倭人之间的和睦相处,而是他们一行在这里的畅行无阻以及最终前往一家商栈时的轻车熟路。
以他最基本的经验与常识来判断:秦帅守应该是这里的常客。
商栈里的看店伙计看见了他们后,立即快步迎上来,低头对秦刚轻语道:“客人已经到了,正在里面等着。”
秦刚点点头,便由此人引路,进入了商栈的后屋。
穿过里面曲曲折折的走廊,走到了一间十分隐蔽的房门面前。此时引路的人便告退,秦刚就让倭人留在门外走廊上,只带了杨应洵推开了大门。
大门牵动了房内的铜铃,发出了极其悦耳的清脆之声。
屋内之人却是正在抚琴奏曲,听到了铃声之后,便顺手抚出了一串复杂的花式旋律后,停下了手,抬头冲着秦刚点头笑道:“秦兄来迟,今晚可得罚酒三杯!”
秦刚哈哈一笑道:“上回喝倒了耶律兄,这次可是想扳回一次么?”
听得秦刚的称呼,杨应询更是心惊,称呼对方的姓为耶律,此处又在辽境,而前来会面的此人岂不就是……
也许是不想让杨应询再胡乱猜想,秦刚便直接开始介绍:“这位便是大辽国南大王院详稳司都监、兼南京道兵马统军使耶律宁!”
杨应洵已经开始石化、思维迅速陷入了无比的混乱之中。
秦刚却是笑着继续向对方介绍杨应询:“这位是大宋高阳关路安抚使司的勾当机宜文书杨应询杨仲谋。”
“哦!那我在来之前已经听说了,秦兄这次可是又是高升,做了高阳关路的安抚使了,可喜可贺啊!那这位杨机宜一定就是秦兄现在的手下得力助手了啊!”
“高升算不上,待的地方还是沧州,只是做了这安抚使之后,操心的事情很是不少。”秦刚欠身在耶律宁的对面座位上坐下后,却是半是解释半是埋怨地说着,同时又指了一下杨应询道,“耶律兄的情报如此准确,想必也是明白杨兄的这个机宜文书是做什么的吧?”
秦刚的这句话,倒是把杨应询的紧张情绪再次调起来了。
因为前面听到秦刚介绍他的身份时,他就想着没能阻拦一下,提个机宜文字也好啊,却暴露了机宜文书这种专门负责谍报的身份,这可是让他接下来如何在应对面前的这位辽国的统军使官员啊!
“在下当然清楚,杨机宜应该是负责你们大宋这边的情报事务的。”
“正是!”秦刚却是一脸神秘地稍稍压低了声音,继续说着让杨应询心惊肉跳的话,“这次我带杨兄过来,便是因为他那里搜集到了相当重要的渤海人情报!却是对耶律兄大有用处。”
“哦?”耶律宁一下子便被这个话题勾起了兴趣,却是转头看向杨机宜,问道:“想不到杨机宜如此的好手段,身在沧州,也能打探到辽东那里的情报。”
杨应询此时的脑筋依旧是晕着的,只能啊啊地应付着。
“我想先问一句,耶律兄如今在南京道过得是否舒心?”秦刚却又问道。
“唉!”耶律宁一听此话,立刻出现了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叹着气皱起了眉头,“秦兄你是知道析津府的这两尊大神:要论契丹人的蛮横,我是狠不过萧得里底这个奸贼!但如果是搞你们汉人的权谋,我又绝对不是李宁一这个汉……狗的对手。”
“没关系,李宁一的确是条汉狗,这个叫法没毛病!”秦刚笑笑安慰对方,示意他继续说。
“总之,在南京道,有了这两个恶贼在旁膈应,这官做得着实是郁闷无比!”耶律宁总结道。
“我当然知道耶律兄的雄心大志!”秦刚笑眯眯地说道,“同时更是深知这南京道绝非你等耶律子弟建功立业的佳地!刚才你提的这两人都是小事。所以我们宋人才会有一句俗话叫作:树挪死,人挪活!”
“秦兄的意思,是建议我换个地方?”耶律宁说话间,便把目光投向了杨应询,“是去辽东?”
被他看着的杨应询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能故作镇定地点头微笑。
秦刚这次也没提前讲清楚任何话,就把杨应询带来到这个地方,也是想看一看他的临场反应能力。
一直到了目前为止,对杨应询的感觉还是相当不错的,所以这时也就立即接过了话来:
“正是,辽东的形势,不知耶律兄可否基本清楚?”
“那是当然,渤海人作乱,东京道调集八万人大军平叛,居然围城不利,反被击溃。若非渤海叛贼再次进攻辽北时被我女真人的部落军所击败,辽东形势恐怕早就已经糜烂不堪了!秦兄让我在这个时候去辽东,当真是认真的?”耶律宁很是迷惑。
“哎!我们宋人还有一句俗语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听过么?”见耶律宁点头之后,秦刚又道,“还有一句话叫:富贵险中求!说的便是这个道理。第一,辽东战火遍地,各地民众遭殃,凡有志之士岂可因此事有险而袖手旁观乎?”
这第一点就迅速抓住了耶律宁的心意,令他不住地点头称是。
“第二,辽东局势糜烂,乃是朝廷用人需人之际,耶律兄此时挺身而出,岂不正是显得自己高风亮节、大公无私乎?”
这点似乎更有道理,很令耶律宁心动。
“第三,辽东正是战时,宵小之徒避之不及,耶律兄若是前往,也算得上能躲开这些烦人的掣肘与干扰,不就正好是可以大展拳脚的良机与良地乎?”
“当然最重要的还有最后的第四点,我与杨兄带来了关于渤海人的内幕情报,耶律兄如果决心为国赴险,我自然会将其倾囊相告,并提供解决辽东问题的决策建议,助你一臂之力!”
这四点说完,秦刚看着耶律宁逐渐发亮的眼神,便知道他定然动心了。
“秦兄说得如此有理,在下岂会不领情。只是关于渤海人的内幕情报,还有秦兄所说的决策建议,是否能够现在就得以一闻呢?”
“当然!”秦刚微笑着点了点三人当中的茶盘,工具人杨应询此时立刻开始操作起了茶道手续。
哎!秦刚到了大宋这么长时间,很多东西都还算是学得不错,只是这个茶艺,却是始终做得不怎么样。
不过再看看周围,似乎每个宋人都会是茶道高手,比如现在的杨应询,于是秦刚也就完全释然了。
秦刚给耶律宁指点的思路非常明确:
“武力解决不了所有的问题!”秦刚的第一句话就深得耶律宁的认可。“几十年前,大辽武力最强盛的时候,都没能彻底解决渤海人的反抗问题,今天自然更是弹压不住!这一次的平叛失败就再次证明了这一点。”
“也千万别把希望就全压在辽北女真人部落军的身上。他们是因为渤海人主动打过去时才进行反击。真要调动他们南下的话,女真人未必肯听调。再说了,一定要女真人南下,那就意味着大辽要同意:他们一旦打下来的地盘能够归其所管。这在我们汉人那里,则又有一句俗话,是怎么说来着……”
“前门驱虎,后门进狼!”杨应询此时终于接上了这么一句。
“对!耶律兄,你想想,在辽东这个地方,到底是女真人在那好一点呢?还是渤海人在那更好一点呢?”
耶律宁其实也是知道女真人的。
他们契丹贵族虽然依旧自诩为草原的子民,但是经历了这么多年的汉化进程之后,也已经极不喜欢像女真人、尤其是辽北生女真人那种茹毛饮血式的野蛮习性。
所以,他也相当认同秦刚此时的观点:辽东宁愿给渤海人而不能给女真人。
“再想一想,你们大辽当年与高丽打了那么多年的仗,甚至还占领过他们的开京,最后还不是允许他们保留了国王,只须要向大辽称臣不就是了?”秦刚举了这个例子,“渤海人的条件其实完全可以去谈的,因为他们的最大愿望不过就是想要恢复渤海国,只要让渤海人向大辽低头成为属国,那不同样也是能够换回辽东的和平吗?”
“但是,眼下可是渤海人胜了两仗,让他们低头止兵称臣?有点难度吧?”耶律宁也提出了他的担心。
“所以,我才给你情报,建议你向朝廷自荐过去处理此事!”秦刚则笑了笑。“第一,你可以率先提出‘靠谈判解决此事’的思路;第二,能证明‘谈判解决辽东问题的思路是正确的’;第三,就是用谈判的结果来最终证实你的能力与价值!”
接下来的细谈,很令坐在一边的杨应询深受震动。
因为秦刚给耶律宁提出来谈判建议居然是:给渤海人送钱。
乍听之下,连他都觉得极其不靠谱,觉得更无法被辽国权贵官员所接受。
“所以说,你们必须要换个思维来考虑问题。”秦刚对于耶律宁的质疑一点也不意外,他先喝了一口新冲好的茶,慢慢地说道,“你要是不接受送钱,那你们再次集结兵力去攻打渤海人,是不是同样要花更多的军费?而且花了这大笔的军费之后,就一定能搞定渤海人吗?”
耶律宁沉默了。
“其实,你们现在的处境,与差不多一百年前澶渊之战中的大宋差不多。那次,我们的大宋皇帝与宰相亲自督战,又在阵前击毙了你们的大将军。但是最后不还是主动要求签定了澶渊盟约么?在这盟约中,大宋每年要送给大辽岁币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双方再以白沟河为界,就此停战。你们一定是认为大宋吃了很大的亏吧?”
“是啊!白送这么多的钱总不能说是合算吧……”耶律宁也觉得这件事,他一直无法理解。
“如果那时战争不停止,你觉得这区区‘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能让宋兵从澶渊打入辽国吗?又或者退一步来看,双方继续保持着对峙状态,大宋保持着对辽边境的驻军防守,这样一年下来要多花费的军费又得多少?”
“这个……”耶律宁的心中一动,他在之前的确没有往这个方面去想。
“所以说,大宋不过花费了原本需要每年花的军费的一成不到的银钱,却是能让宋辽之间维持了近百年的和平,耶律兄,你觉得此事还不合算吗?”
“原来是这样……”
“渤海人就生活在这辽东地区,他们的复国势力非常地顽强。”秦刚继续侃侃而谈,“就算是这次大辽能够从其他地方尽起精兵,将其剿灭,但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辽东乱局,始终无法解决。其间这个地方要是没有了和平,也就无从谈及税收,而为了它再多花出去的银钱、粮草,我想耶律兄一定能算出好这个账。”
这些话的确非常有说服力,耶律宁只是犹豫着说:“只是,让大辽给叛贼出钱,此事从无先例……”
“决策最重要!”秦刚微微一笑,“只要我们决策定了,怎么着说,能让朝廷满意,会有一百种方法!当年在澶渊之盟的讨论中,我们大宋也有人提出:绝对不能赔款!没关系,只是认同我们的处理思路,解决方法有的是,赔款的说法的确不好听,那么就改一个词嘛,你看最后提的‘赐币’是不是让自己很有面子?!”
坐在一旁的杨应询也不知秦刚的这番表述是在夸自家还是在讽自家,只是觉得如果自己身处耶律宁的位置上,已经是很难拒绝的了。
看着耶律宁还是有点不开窍的模样,秦刚索性再加一把火:“给钱的理由最不缺了。只要渤海人表示臣服,是不是应该册封他们的首领做节度使啊?对不?那么接下来,总得给人家一点开府费吧!再接下来,深海那里的各地县城要不要代管?要代管,那就再拨点代管费吧!如果那个地方有了一些其他方面的内乱,大辽则不必再费心出军队了,直接让他们自己去搞定,又可给点开拔费吧!总之,只要比我们自己调军去打仗花的钱少,这地方还是大辽的国土,都在大辽皇帝陛下的统治底下,就比什么都重要!”
“徐之兄,你的官做得比我大,从政的经历也比我长得多!而且,你我兄弟相交,我也相信你绝不会害我!所以,现在的我,只有最后一个要求,你一定得帮我!”耶律宁坚定地说。
“耶律兄可明言!”
“今晚我就回析津府,向上京递交自荐书。只是,如果到了东京辽阳府之后,与渤海人进行谈判时,徐之兄,你能不能……陪我去一趟?你放心,你可以隐去姓名,也可以化妆,身份不必对外公开,就装作是我的幕府助手,帮着点?”
“这个……”秦刚那一脸迟疑不愿的脸色,但在杨应询的眼中却感觉看出了“正中下怀”的味道。
“秦兄只须帮着去几天,帮着把开头的事情安排理顺就行。说实在的,刚才说的所有道理我是都明白了,但是具体去做,真的需要秦兄的谋划……”
“帮人也就帮到底吧!”秦刚看似十分勉强的神情,“谁叫咱们是兄弟呢!只是谈判之前,东京道辽阳府那里的所有重要文书与资料,我可能都需要去好好地研究一遍!”
“那是自然。”耶律宁毫无心机地回答道。
杨应询的震惊逐渐达到了顶峰:这叫什么个操作啊?居然就如此直接明了地要求查阅对方的最重要的官府文件资料?
也正是到了这个阶段,他才理解,为何秦帅守问他的谍报网络里,为什么没有能够发展到辽国的高等官员?
别的不要说,在秦大帅自己所建立的谍报网里,早就有了眼前的这个大辽南京道代统军使的一席之地了。
送耶律宁回去之后,秦刚在天津寨的街道上请杨应询品尝海运来的特色小吃时,指了指周围道:“杨机宜可以在这里下点功夫,都是四方信息聚集的重要场所啊!”
“帅守大智慧、大格局,下官谨记教诲!”杨应询心悦诚服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