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句实话,在张舆的面前,秦刚表现得极其自信且坚决,但是出了城之后的他,并没有对自己此次行动的成功性有多大的把握。
只是面对接下来一两天后预料之中的小梁太后主力回撤的现实,他必须要出去寻找一些机会。同时也因为这次不太会被对方预判到的夜袭,多多少少还会有点可以全身而退的保证。
眼下,一行人离开了西城门,便趁夜前往了对方部署最薄弱的西北一带。
选择这里,是因为之前对在城头防御中生擒的一个西夏军官的审讯中得知:由于贝中撒辰之前的作战不顺,负责西营的将领妹勒群利极为不满,常常不愿执行他的指令,并放言要自行攻击甚至是撤退。
秦刚一行来到连接西夏军西营与北营中军的大道路口,深夜时分,四下静寂无声,于是便选择在这里快速制作了一些拒马,假装设立起一个卡口,留了四人看守,其余的人都埋伏在了道路两边。
经过了令人难熬的大半个时辰之后,突然发现东北方向似乎出现了一点火光亮点快速向他们这里移来。一名近卫兵迅速伏地辨听后抬头汇报:“两匹马!”
秦刚一摆手,四名近卫兵立即点起火把,作出哨卡拦阻检查状。
没多一会儿,远处果然疾驰过来两名西夏骑兵,他们都知妹勒群利的脾气,这里基本进入了西营防区,所以对新出现这个哨卡也没怀疑,只是在拒马前减速并停住后,掏出了怀中的铜牌,大声嚷着一些党项语,应该是说有重要军情传递、要求立即让开之意。
拦路的近卫兵一点没有客气,两人上前拉住了马缰绳,另两人突然跳起,将马上两人强行拉下,转眼就制服之后,再一人拉到一边,让略懂党项语的近卫兵分别进行盘问。
此时这两人才知是被冒充的宋兵所抓,但是刀已经架在脖子上,其中一人身上的书面军令也已被搜出,只得尽数交待。
原来,贝中撒辰连攻数日,自己兵力大损,却依旧攻城无望,万般无奈之下,他只能采用属下有人的建议,急令西线的妹勒群利将剩下的所有兵力全部调集到北线,一则全力加强明天一早的强攻,二则放出西线缺口出现围三阙一的状况,也希望金明寨的宋军能够放弃防御从西边突围。
如此一来,虽然不能实现全歼守军以及活捉秦刚的最初目的,但是好歹能够实现拿下金明寨的最低要求,好向小梁太后交差。
秦刚查看了军令,果真是如此。
西夏虽然在几十年前自创了文字,但因其晦涩难懂难学,只是仅限于皇宫中用来记录书写一些官方的正式内容,而平时通讯及书信交流,仍然还是以使用汉字为主。
秦刚突然有一个极其重要的发现,据这两人交待,贝中撒辰担心妹勒群利不听召唤,让这两人随身带去的乌青色令牌乃是其军中最高规格的令牌。
而这令牌就相当于皇上给了你去监察江西赈灾的尚方宝剑,但是如果你要拿了它去惩制两浙的贪官,短时间里下面的人根本无法质疑,因为他们只能判断出这个信物的重要程度级别,而无法读到任何相关的具体任务信息。
因此,秦刚当机立断,直接下令处理了这两人,并安排会党项语的两人换上他们相对特别的军服打头阵,然后再对众人布置道:“有了这令牌,我们接下来稍稍再等过一点时间,就直奔北营贝中撒辰的中军大帐而去。但凡有守卫阻拦,你二人就亮出令牌,只要重复说‘紧急军情’四字,其它话都不须讲,问得多了直接用马鞭抽对方,后面的人尽数跟上。只要找到机会能够到贝中撒辰的中军帐前,分一半人随我一起进去,另一半人在帐外警戒。”
安排妥当之后,众人都再次检查了武器装备与衣着,休息够了时间,便由两人骑马在前,后面众人列队跟上。
一路过去,那块令牌要比他们想像得还要好用得多,无论是接近北营的哨卡,还是进入北营营门,一句“紧急军情”便可畅通无阻。即使是在进入内营时,有卫兵对两人身后的这么多人有点疑虑时,被骑在最前头越来越自信的两人再次大声喝斥之下,也是乖乖地让开了道。
紧跟其后的秦刚心想:宋军之中类似的漏洞也是定然存在的。
进入内营,便发现贝中撒辰的中军大帐非常好辨认,正中最大最高的那顶便是,门口的数名卫兵正想上来阻挡并检查,却被翻身下马后高高举起的乌青色令牌所镇住,随即他们每个人的身边都靠上了两三人,刚发觉有点不对,却已经被人捂嘴放倒。
转眼之前,中军帐前的守卫都已经换上了秦刚带来的人,再看四下里,竟然寂静如常,无人感觉出了什么样的意外。
秦刚对至此的行动都很满意,作了个加强警戒的手势后,便带了一半人闪身进了军帐。
帐外自然还是出了一些声响,宽敞且华丽的军帐里,坐在正中大案之后独自喝茶的一名典型的党项贵族老者,正抬起略有不满的眼睛,却发现进来的数人竟然一个也不认识,立刻怒斥了一句党项话,应该是在问他们是什么人、怎敢闯入他的大帐之中!
帐内只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只有几个侍从,也是同样的诧异反应,他们刚想有所动作,立刻被秦刚的手下两步上前干净利落地击倒在地并绑了起来。
此时,秦刚才稳稳地走到他的面前道:“贝中将军,初次见面,作个自我介绍,本官大宋承议郎、知保安军秦刚!”
“秦刚!”西夏的贵族将领大多都是懂汉语的,贝中撒辰突见意外,又听得此名,差点没从座位上晃倒,不过他也算是军中宿将,见帐中形势完全不在自己一边,仍然镇定了下来道:“想不到阁下如此年少,又如此有胆,居然敢孤身直入我的军中!”
“嗯,算不上孤身,还是带了一点人的。而且,我看你这里地方不小,足够我们可以多住几天。”秦刚大喇喇地在其对面坐了下来,带着调侃的语气戏问对方道:“贝中将军,现在后不后悔前几日把我骗至金明寨里面来了呢?”
“不瞒阁下,在此之前,本将确实有想过。不过现在我们却能够在这里见面,倒也不算后悔了!说吧,你这次来是想干什么?”贝中撒辰却也极为平静地对话,同时也极想弄明白秦刚的目的与用意。
“我们有句古诗叫做:‘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所以,出此下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秦刚装作很无奈的样子叹了一口气说道。
“哼!我是一时不慎,被尔等趁空。不过阁下也别高兴得太早。我家圣上与太后正带有五十万大军就在南处不远。他们但凡有所觉察,随意调遣一部过来,你也将会被压得粉身碎骨。所以,本将劝你还是早早投降为好。”贝中撒辰不愧为老将,在此情景下竟然能镇定地反过来劝降秦刚了。
“哼!谁说这句‘擒贼先擒王’里的‘王’是指将军你了?你们西夏大军里,能被本官看中的那个‘王’也只有你们太后吧!”秦刚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对方的话头。
“你,居然……我家太后她英明神武、明察秋毫,手下更是良将如云,数十万大军,岂能容得你再敢造次?”只是,贝中撒辰一边说着,一边看了好一会儿秦刚此时的党项人发式,突然有所猜测地问道:“阁下说是要等太后过来,莫非是想着用这种方式前来投明?我确是看你这人年轻有为,也能算是个人物,其实大家都明白地说话,我与你是不打不相识,由我来替你保荐,便可在这大白高国封妻荫子,坐享一等一的荣华富贵,如何?”
“哦?贝中将军觉得可以保荐我一个什么样官位啊?”秦刚故作感兴趣地问道。
“以阁下之才华能力,入我朝六部郎中,加封爵位都不是难事。”贝中观察着秦刚的表情,进而补充,“再看阁下时下的年龄,来日方长,前途更是无量。若再立下功劳,将来入主朝政、封王拜侯,也是说不定的事情呢!”
秦刚嘲讽地说道:“当年张元这种落第举子,最后还能做个太师中书令,我可是大宋科举堂堂的一甲进士,做个郎中么?太低太低!”
就算是贝中撒辰刚才头脑一热,此时也是从中听出了他的讥笑之意,便知自己刚才只是想多了,于是就此闭嘴不再开口。
这中军大帐极大,后面还有几处套房,秦刚的手下已经第一时间迅速对四下的地方都进行了一轮的搜寻,先是解决了两名意图反抗的侍女,然后则拖曳出了一名二十多岁的党项女子与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出来,原来正是这贝中撒辰的小妾以及其生的孩子。
“噫!实在没有想到贝中将军的家属也能一起同行,某可是这次来得匆忙,没有给他们带什么礼物呀!”秦刚看看贝中撒辰,说道,“将军可关照一下,若是她们能够配合不吵不闹的话,我自然不会对女人小孩用什么手段,但若是胡乱声张的话,可就要多吃点苦头了,厉害的话性命也是不敢担保了。”
贝中撒辰此时看到这两人后才有点慌张,他赶紧用党项语快速嘱咐了那女子好几句话,女子面露惊恐地连连点头,并拉紧了孩子在自己的身边。
秦刚点点头,便让手下把她们两人关回了原来的小帐之中看管了起来。
贝中撒辰此时才无奈地问道:“秦知军到底想要什么可以与我细讲,请不要为难我的家人。”
秦刚摇摇手道:“错错错!因为我们现在彼此都是战场上敌人,所以按你们夏人的规矩,她们现在已经不能算是你的家人,都是我的战利品,包括你本人也是。而我正是一个非常喜欢讲规矩的人,尤其是对手的规矩。”
贝中撒辰没有吭声,他在等着秦刚后面的一段话。
“不过,如果你愿意与我合作的话,那我们就会是朋友,我们宋人会有一句非常有名的俗话,叫作:‘朋友妻,不可欺’,这更是我们宋人对待朋友的最优良传统,而我同样也是一个非常讲究传统的人。”秦刚笑着说,“所以,现在的问题就来了,贝中将军到底是想和我做敌人呢?还是做朋友呢?”
看到贝中撒辰明显有服软的迹象,秦刚也不再多废话,直接把眼下的形势分析给他听:
“好了,我先告诉一下贝中将军,我告诉你为什么我赌定你们梁太会这一两天就会过来!首先,先透露给你听一个消息:你们大军在宥州、洪州还有石州那里的三处秘密粮仓,目前已经被我派出的军队全部摧毁!”
秦刚的这句话惊得贝中撒辰是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他本不应该相信,可是宥、洪、石这三州的秘密粮仓是他们此行的最大机密之一,秦刚竟然已经知晓,那么派兵去摧毁的消息理应也不太会有假。
“而且这两天起,还有会有一支我大宋的精锐骑兵开始四处奇袭夏州与银州一线,这两个消息差不多就在今明两天就能传到你们太后那里。在这种情况下,你觉得延安城下的大军能不退兵吗?”
贝中撒辰心里明白,大军断粮是极其可怕的,最好的措施就是在随军粮食还未耗尽之前,赶紧撤兵回境。
“只是,耗费了这么多的钱粮,折腾了这么大的动静,最终丝毫没有所得,将军觉得,以太后的脾气,她会愿意由自己来承担这一责任吗?”秦刚开始引出自己想要说的观点。
贝中撒辰显然是猜到了他的意思,犹自辩解:“无功而返,也不是因为我一人,延安城下的兵更多、将更强,不也是没能打下来吗?”
“这就是我说的,你们的太后是愿意帮下面人承担责任吗?”
贝中撒辰心里非常清楚,只要撤军的事情一旦发生,用来承担这场战争失利的最佳罪魁,就应该是他,谁叫他最先在顺宁寨那里实施的牵制策略未成,之后在这金明寨又久攻不下呢?
“那阁下认为,此事何解为好?”
“我当然觉得,这件事情的最大责任就是作出这次南征的决策就是根本错误的,承担责任的,应该是作出这种‘穷兵黩武’政策的人!”
“可是,大白高国的朝堂里,并不是我说得了算啊!”贝中撒辰喃喃自语道。
“我给将军一条极保险的出路:这两日,后方消息一旦传来,梁太后闻讯之后,定然会气急败坏地来找你寻罪。在此情况下,我们只须低头服软认罪,以你们太后的脾气,定然就会直接入营,不太会有防备。然后,便可一举将其控制。”
“不可不可!”贝中撒辰叫起来,“我这可是叛国!”
“非也!将军此举反倒是忠君爱国!”秦刚却给他分析,“要知道,你们夏国的国主是李乾顺,而不是她梁氏,贝中将军可以提出‘清君侧、还君权’,对外宣布这梁氏是为国贼,无端兴兵惹祸,大家支持国主亲政。贝中将军便可拥有了大义在手,说不定还会拥有这反正之功,将会在朝堂上登上重位呢!”
“这个想法太疯狂了!”贝中撒辰虽然没有直接反驳,却是完全意识到这里的风险之大、代价之大,“其间万一失败的话,我就彻底完了!”
“将军什么都不做,这才是彻底完了呢!”秦刚断然说道,“你家太后并非善人,此战失利,她定将所有责任都推到你的头上。撤职、入狱等事都是轻的,难保她不过动心一举将你所有的亲随力量尽数剿灭。但是你若听得我一劝,这个机会抓住了,不管这次有没有抓住这太后,你都可以旗帜鲜明地站出来反对她、讨伐她。要知道,你们这次出兵五十万却无功而返,定然会有许多人心怀不满,反她的人绝对不在少数,又在撤退的半路上,大军定然生乱。本官手头还有精兵数万,在这乱军之中可以确保将军及族人全身而退。而随后的追击之功,可给将军记上头等!”
说到了最后,秦刚也就趁势开始胡乱吹嘘自己的实力,说得贝中撒辰的确是犹豫不定。
就在当晚秦刚未到之前,贝中撒辰还在独自谋划着明天如何加强进攻,要在小梁太后面前给自己多少挽回一点面子,却不想没过多久,自己居然一下子成为了对方的俘虏。
一开始,他想的是自己身为大白高国的重臣,就算身陷敌手,至少是能做得对于军事机密守口如瓶、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威胁与拷打,都要做得坚贞不屈、誓不投降。
却不想,对手用的却远远不是他所能想得到的任何招术,他十分清楚,对方分析的没有任何错误,他已经陷入了梁太后接下来要对他的着手的凶险境地了。
平心而论,秦刚在之后给他出具的主意十分具有诱惑性,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不仅能够转危为安,甚至还能登上此生难得的重臣的高度。
不过,贝中撒辰毕竟为官这么多年,他深知自己一旦与秦刚合作之后的更大风险,而且再想到自己心爱的小妾与幼子在其手中,自己目前的境地是无法提出什么有力的条件,唯有先行站在脱困活命的最低底线上才是正确的思路,于是,他便缓缓地开口道:“秦知军一番苦心,我倒是心领了。只是我若迈出了这一步,便就彻底成为了大白高国的叛臣了。回到朝堂执掌大权的梦是不必去做了,只是知军可否给我及族人在宋境之内一个安身之处?”
“此事做成,将军必可脱身,如果到时愿意举族投靠我大宋,正是我朝求之不得之好事。”秦刚非常干脆地表示,“本官在宥州、夏州都留有人手,可将将军家族之人,一并接出。我皇宋历来对于投诚之人,尤其是像将军这样的重臣必然都会有厚待。”
“厚待这事,留以后说,只是知军所称将我族人接出之事可是当真?”贝中撒辰倒是对秦刚前面的一句话更感兴趣。
“绝无戏言!”
其实贝中撒辰在西夏国内浮沉数十年,早就心生倦意,这次能够死里逃生的话,他也只想着先能保全家人生命安全,继而再能够将族人保全,那么即使是这件事情做得不是那么完美与成功,那至少也能逃到大宋,做个安乐享福的部落酋长!
于是,他终于狠下心去点头应允合作:“秦知军到底要我如何行事?”
“很简单,先按我写的东西签发下军令。明天上午召集你的属下将官宣布这些安排。关于我嘛,就介绍我是太后派来的监军就行!”
“你……”贝中撒辰看了看此时一身党项人装束的秦刚,竟然最终叹气道,“你们功课也下得足,居然连我们太后喜欢任用小白脸做监军也打听到了!”
秦刚却是心里愕然,这一点算是自己蒙着了吧?!
对于一旦能够控制了对方管理中枢之后的计划,秦刚早已有过考虑,当下便拿过纸来,迅速草拟了几份包括次日停止攻寨、并对四边营寨作了一些必要的调兵安排等军令,并让贝中撒辰逐一抄写。
“知军,他会不会在抄的时候悄悄地留个什么暗记啊?”一旁的近卫兵有不放心的问道。
“你们放心吧,自从我抄写下了这第一个字起,就已经意味着彻底背叛大白高国了,再写暗记又有什么意义呢?”贝中撒辰苦笑道,“只盼秦知军能说话算数,之后能够给我的家人与族人一条活路。”
秦刚便道:“将军尽可放心。你可给你的族人再写一封信,此事我这两天就会派人把它送出去安排!”
大宋对于西夏投诚官员的政策秦刚是清楚的,后面的安置没有任何难度,而且有了贝中撒辰的书信,刘延庆便可办得十分妥当。现在西夏国内精兵尽出,正是办理此事的最佳时机。
第二天一早,贝中撒辰升帐议事,赶来的众将领开始发现其手下护卫尽数换人,本来还有所奇怪,直至贝中撒辰介绍秦刚是太后派来的监军后,这时便都若有所得。
小梁太后自从完全掌握了朝政大权之后,开始重用一些年轻男子为其心腹,并派去一些重地方作为临时监军,这事他们早有耳闻,只是不便于议论。
不过,在听得由于监军来后而宣布的几道新军令之后,这些将领倒也是喜形于色:
这些将领也都是各有领地的族长,此事的兵员都是他们各自的部族丁口。自从顺宁寨开始,就一路损兵折将,在这金明寨强攻的几天,各自手下都死伤惨重,私下里早就对贝中撒辰多有不满,一听现在宣布要暂停攻寨,对金明寨实施劝降的策略,纷纷赞同并支持,从而也对这个“小白脸”监军多了几分好感。
而派往金明寨去劝降的事情,将由贝中撒辰指定一人,再由“监军”这边派一人,共同交涉。
而贝中撒辰则以利于各支族兵加强自行休整为名,将不是很听话的部队尽数遣送至另三处的防线营寨,而尽可能地将所有自己的主力部队及亲近的族支都调回了北线的中军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