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秦刚他们准备启程的前一天,居然遇上了风尘仆仆赶到京城的赵四,找到麦秸巷的虽然只有他一人,但是说还有一条大船及水手与八名手下等在了城外的码头。
原来,在接到秦刚的来信之后,赵四却认真的考虑了一番。
虽说宋朝的党争目前只限于朝堂之中的贬官夺职,尚无后世的那种你死我活式的全面斗争,但是身在江湖的赵四却不得不要多想一些。
正好这几个月来,神居兵的训练成果颇丰,他也想拉出一些人出来检验一下成果,算算时间还好来得及,于是就从中挑选了八人,日夜兼程,终于在他们出发之前赶到了京城。
“四哥!”秦刚有点感动,他去信提及对于去往杭州一路上秦观家人安全的担心,原本只是想让赵四提前准备几个人在神居村等候,待到了高邮再一同南下去杭州,却没想到赵四竟然提前赶到了京城。
“看你说是什么话!秦先生你在信中都说了,会担心这一路的安全,所以某就想了,索性直接带着人先赶到京城来接你,就从今天开始,秦先生你与尊师一家的所有安全,都由某来包了!”赵四豪迈地一挥手,说道,“我这次来,可是专门带了八个寨中最好的好手,眼下我是让他们都留在了城外的青城镇码头。明天我们先去那里,乘水寨自家的船回去!”
当晚,赵四也向秦刚详细讲述了神居寨里的发展情况。
之前胡衍所了解的,只限于在山下神居村里的经营情况。而神居山的水寨那边,还是了解得并不足够。
“先是这天醇酒的酿造,现在的规模已经扩大了近十倍。”赵四兴奋地说道,“而且我们现在已经基本上不再需要自己用粮食酿造初酒了,整个高邮湖周边,凡是经过检验合格的私酒都被我们包圆了。所有的初级水酒直接运过来,在水寨里提纯为天醇酒,再从扬州发卖出去。”
所以,这也是辛第迦决定开拓京城市场的原因,否则目前的产量大幅度提升之后,如果全部投放在扬州这一处的市场,供应量的猛然增加,就极有可能会导致价格的走低。
“而且我们的酿酒规模扩大后,秦先生估计你都不一定能猜到,还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赵四兴奋地一拍大腿,卖起了关子。
“让我猜一下。”秦刚想了想,试探着问道:“你又兼并了其它的水寨?”
“啊?”赵四一下子瞪大了眼睛,“秦先生,你真神了,居然被你说中了。我们一开始收购私酒后,先有更西边的两处水寨过来联系售卖。后来看到我们这里的人吃的饱、穿得好,来了几次之后,索性就提出了投靠。我是不客气的,直接把秦先生你定下的原则与出路讲与他们听,接受就加入进来,不接受大家各走各的。结果,他们全都没有异议,一致同意加入。所以现在神居水寨的规模也扩大了一倍。”
“精兵减员的政策没有改变吧!”
“秦先生您放心,说句实话,能有饱饭吃,真没多少人想当兵。”赵四笑道,“小五子也不赖,他每个月能有一半时间在你的那个菱川书院学习,另一半时间回来帮我管生产。现在寨里的劳动力全部被他组织起来了。除了白酒与香水之外,水产和药材生意也很赚钱。”
最后便是说到了神居兵的训练。
按秦刚走之前的规划,寨兵精简为两百名,其中包括再次精选出来的神居兵八十八名。
在赵四并掉了两处水寨后,按照同样严格的标准,神居兵新增到了一百六十名,普通寨兵也增加了一百名——毕竟还多了两处水寨需要最基本的把守。
其余的大多数青壮,都进行了认真且细致地分流,去工坊做工的做工、去村里种地的种地,全部编入了各类生产工作中,而绝大多数人都很满意这样的安排。
“四哥你自己都出来了,寨子里不会有问题吧?”
“哪能呢?还是秦先生你说得对,兵少了后,事情也就几乎就没什么了。再说,还有跟我从西军一起过来的几个弟兄在那镇着呢。原先寨里还有好几个头目,现在都去做了村长村老,吃穿得好、还挣钱,现在拿刀逼着他们再干湖匪也不去了。”赵四乐道。
次日,秦刚先是带了赵四去拜见秦观:“老师,这位是赵四赵员外,是我在高邮相识的好友,这次也是到京城里办事准备回乡,昨天才遇见,发现正好可以与他结伴而回,他的家丁和船只就在城外青城镇码头等着,这样我们回乡也就方便了。”
“哦,原来是赵员外。不知讳名四是哪一个四?表字如何称呼?”秦观有点疑惑地问道。
“那个,赵员外讳名四……是,驷马的驷,表字千里。”秦刚想到都称为员外的,还在用排行的名字以及没有表字的确不妥,情急之下,便随口编了一个。
“既是徐之的朋友,那我就不客气了,只是此行要麻烦千里兄弟了。”秦观很客气地说道。
这次南下,秦刚已经请赵子裪的官船帮着将一些大件物品先行运回高邮——反正他们现在一直都要去扬州运送白酒。所以,这次一行,虽然有了戚老夫人及朝华两个妇孺,但随身所带的东西也不算多。
原本他们是预订了一艘经过高邮去扬州的商船,所以必须要遵从别人的出发及行程时间,准备时间便相对紧张些。而现在换成了可以自己支配时间的水寨船只,秦刚便叫大家可以随意一点,哪怕拖到午后再动身也来得及。
在准备的过程中,赵四走到秦刚身边,咧嘴一笑道:“赵驷、赵千里,嘿嘿,这名字与表字都不错,那我打今个儿开始,就用这新名字了,多谢秦先生啦!”
秦刚也就只能笑道:“起得草率,四哥喜欢用就行。”
秦刚一共叫了两辆马车,朝华陪戚老夫人坐一辆车上,黄小个与那车夫一起在车头照料。而他与秦观一辆车,车上还有一同过去送行的秦湛与胡衍。而赵四,哦不,现在应该是赵驷,则骑了马在一旁同行照顾。
一行人晃晃悠悠来到了青城镇,镇上还是如同来的时候一样地热闹。
而且由于如今春暖花开,汴河早就解冻通航,码头附近更是热闹了三分。
几人还没靠近码头,却先见到了熟人,原来竟是李格非一家与陈师道一家,还有最近较少见面的李禠与李祥兄弟俩。
原来他们知道今天秦刚一行的行程计划后,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在青城镇的汴河码头处再次送行。只是没想到提前在这里遇见,见送行的对象与目的一样,也就合在一处了。
虽说李家兄弟属于新党阵营,但李祥也算是国史编修院的同事,李禠又是不涉及政治关系的衙内小哥,大家都是为了给秦刚与秦观送行,同时以到了京城郊外,也就没了那么多的顾忌。
从码头再外向的古道侧方,有一座供行人送行的石亭,他们早就安排人把那里圈起了一块地方,又从镇上买了一些茶水点心,一同在那里坐下。
李格非家的王氏与陈师道家的郭氏,已经拉了戚老夫人与朝华在一起说着话,毕竟大家在京城里也相处了几年,女人家的来往也挺频繁,一朝说要从此分别,俱是不舍。那次饯行宴没有女眷参加,两家的女人都在提醒丈夫,说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来再见一面。
秦刚突然发现,一起来的孩子中间多了一张陌生的面孔,年纪是几个孩子里最大的,身材虽然还没长开,但眉目间却十分清秀,他连忙转头看看李迒,只见他默契地点点头,于是心下有了数,对着这个大男孩招了招手。
男孩立即过来毕恭毕敬地给他行了个礼道:“明诚见过十八叔。”
“你今天跟过来干什么?”秦刚虽然不想欺负一个孩子,但还是忍不住问他。
“明诚常听清娘讲过十八叔,甚为钦佩,早就想来拜见,一直不得机会。然后,”年轻的赵明诚咬了咬嘴唇,“虽然古语云:子不言父之过,但是明诚家大人的确做错了事,明诚不能代父道歉,但却很想代表自己向各位叔伯磕头认错。”
说完,赵明诚竟然一下子跪下,要向秦观磕头。
宋时磕头礼还是极少的,就连拜见天子,非有大礼节时,也都是躬身揖礼即可。赵明诚的这个举动倒是先把秦观吓了一大跳,他一把抓住对方的胳膊,使劲把他拉起来道:“你这孩子,不必这么死心眼,长辈之事自有长辈之间相处,你又何必掺和进来。”
陈师道却也叹了口气道:“我这外甥,倒是空长了一颗苏门中人的心,却是生在了他那个不提也罢的赵家。”
赵明诚被扶起来后,却两眼发红地说道:“明诚自幼就敬佩苏大学士的文采与为人,又十分喜欢聆听姨父及众位叔伯的讲学论道。只是家父之为,明诚实是不知该如何规劝。”
“唉!”看到此景,饶是秦刚原先便有多少的防备,此时却也说不出口,他再次仔细地看看赵明诚,又转头看了看一旁站着的李清照,还有躲躲闪闪的李迒,便问李清照:“是你出的主意?”
“是又怎么样?”李清照倒也承认得爽快,“德甫哥和我谈得来,你却是在我身边安插小探子。可是你却不知道,迒哥是我的小跟班,我只要吓一吓他,他就全交待了。”
秦刚感觉脸上一红,也不管别人能否看得出来,板着脸说:“我只是不希望你们因为彼此父母的矛盾闹得不开心,既然你们都能明白是非,我又哪会多操心。”
继而转头对赵明诚说:“看得出,你小小年纪,还挺有自己的思想。我是希望你能明白,男子生而为大丈夫,应该挡得起这‘丈夫’二字,要有自己的思想、要有自己的理想、更要有自己的坚持!”
赵明诚则心悦诚服地低头道:“十八叔教诲得是。”
看到秦观及秦刚都并不排斥赵明诚了,李清照便开心地拉起他去一旁坐着了,“叛变”了的小李迒也心虚地跟了过去。
那边,秦观与李格非、陈师道三人以茶代酒,相顾无语。
秦观叹了口气站起,负手北望:不远处,汴河所经过之地,船帆皆可远见,而其中东行之船竟是占了多数,想到自己在京城数年的努力,如今便就化为乌有,多日以来一直压于内心深处的忧愁情绪瞬间涌出,便道:“观此次离京赴杭倅,虽感叹世间无常,但也未必尽是愁事,或许也是得偿旧愿的一个良机罢了。”
说罢便占出一首七绝而来:
“俯仰觚棱十载间,肩舟江海得身闲。平生孤负僧床睡,准拟如今处处还。”
陈师道与秦观相处甚久,知其久研佛经,常有出世修行之心,此诗中所云的“僧床睡”,便是他想表达的其中一个心愿。
诗是好诗,但其中甘苦怨难之情却是令在场诸人深有体会,又为之叹息。
可能也察觉出自己诗中有了太多的消极意味,秦观赶紧转身道:“都怪我,平时诗词怨艾惯了,今日再得文叔与履常亲自送行,自是难得的幸事。对了,徐之,你多有急才,不如由你来帮为师作篇送行诗词,答谢两位师叔以及在场的众人吧!”
“好哎好哎!”李清照耳朵尖,听得要秦刚作诗,早已跑过来,其他诸人此时话也谈得差不多,也都聚在一起,想要亲眼见见之前久负盛名的秦刚现场作诗。
“呵呵。”想不到能被老师将了一军,秦刚很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便说,“刚才老师也讲了,送别之时,也别总是悲苦落泪之事,今日之景、此时之情,不如听秦刚给各位唱个曲子吧!”
其实,宋词原本就是曲词,每个词牌都会有固定的曲调,宋人作出词后,多为现场吟唱之用,而秦刚此时所言的唱曲,便是自己亲自演唱的意思。
大家也都屏息以待。
“长亭外,古道边,”
秦刚唱的这首《送别》,是近代音乐家李叔同根据一首美国歌曲重新填词而作,作曲者是美国人,但却是浓浓的东方国风的曲风,配合此时秦刚低沉的嗓音,一开口就镇住了众人。
“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更关键的是,歌词契合着此时此刻的长亭、古道、芳草、拂柳,甚至还有即将西落的夕阳,竟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歌词虽凄美但不忧伤、曲调婉转但无哀怨,秦刚独特的歌声竟把周围也在送行作别的人都吸引得围观过来,或者说,早在之前秦观作诗时,就有人注意过来了。
秦刚继续唱道: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李清照等人的眼中开始有了泪花。
“长亭外,古道边……”没想到当秦刚再一次重复这一旋律时,亭外竟然响起相适宜的和弦曲调,秦刚口中歌声未停,转首看去,见似是旁边送行人家请来的一位歌伎正在专心抚琴和曲。
这《送别》的曲调平和,在懂得乐理之人的耳中,听得两遍,便能奏出和弦,也属正常。
“……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情千缕,酒一杯,声声离笛催,问君此去几时回,唯有别离醉。”
两段歌词唱完,尤其是后一段有了古琴旋律的伴奏,让人听得是如痴如醉,却是唯美得忘记了落泪。
良久,周围的人群中爆发一阵阵掌声与喝彩声。
此时,却见方才弹琴伴奏的那名歌伎,起身走到近前,盈盈一拜道:“奴家抱月楼李湘月,今天在此伴人送客,方才听闻这位小官人所唱曲调甚为心动,擅作主张弹琴伴奏,唯恐污了各位官人的耳听,特来陪罪。”
“哈哈,不妨不妨。”秦观却是先乐了,“既是湘月姑娘的妙手拨弦,与我小徒的词曲倒是相配啊!”
李湘月这才注意到秦观,她倒是认识的,赶紧上前拜礼道:“不知竟是秦大官人在此,奴家过于冒失了。既听说唱曲之人是秦大官人之徒,那么这位小官人便应该是那《少年华夏说》与《金鸡报晓》的作者秦宣义郎了吧!”
秦观对此甚为得意。
倒是陈师道笑说:“湘月姑娘乃是京师弦乐一绝,却能知晓《少年华夏说》,倒是见识不凡。”
李湘月再次拜谢后,却是对秦刚问道:“奴家不敢多打扰各位,只是甚爱刚才之曲,不知是何格律何词牌名?”
秦刚笑道:“此曲名为‘送别’,并非词牌,乃是寻常游戏自唱之曲。”
“哦,原来是秦宣义自创曲牌,难怪从未听过。”李湘月却紧接着说:“奴家有个不情之请,想请秦宣义准许奴家在京城首唱此曲。”
秦刚已听陈师道说此女乃京师歌伎中的弦琴高手,便爽快地说:“既然今天与姑娘如此有缘,此曲便赠予姑娘便是了。”
李湘月听了大喜。先前她只是恳求准许首唱,这首唱虽好,哪比得上秦刚所言的“赠曲”。因为一旦是将此曲赠于她后,此曲若非她点头,这京师勾栏瓦舍也将只有她一人方可演唱。
这京城歌伎,姿色技艺是一个方面,但若能遇上哪个词诗大家,能有那么一两首可以独自专唱的绝世名作,这才是真正出名出头的好机会。
待得李湘月再三拜谢而去,却是三步一回首,目光流波不止。
一旁的陈师道摇头说道:“幸好徐之今日便就离京,否则再多留数日的话,这京城勾栏瓦舍处的秦大官人之名,就要换成秦小官人了。”
众人皆哈哈大笑。
一旁的李清照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后,对赵明诚说道:“你看到了吧,十八叔真的很厉害吧!”
赵明诚也被这个曲调听怔了,他也轻轻地哼着最后的两句,由衷地感叹:“好词句,好曲调,平易、直白,却让人心醉。”
夕阳西下,暮色渐重,在众人的依依惜别之下,秦刚、秦观劝得送行众人赶紧回城,他们也登上了停在码头的回程船只。
此行,便是秦观的贬程之始。
问君此去几时回,唯有别离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