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表面上秦刚对此事显得非常淡定,但也只是做做样子给另两人看的。
他的心底,已经在考虑最坏的情况,所以当晚便给神居寨的赵四写信,请他那里派两个信得过的高手过来,京城这里的银霜炭生意,必须要有得力的人守着。
毕竟越来越明显的高利润生意,总是要被人所惦记的。
李禠则理解为宋代士人对于宗室一贯的轻视:所谓皇宋官家与士大夫一同治天下的理念,已经深入人心。对于在位的皇帝而言,第一防范的是武将、第二防范的便是宗室。
所以,朝廷对于这些宗室的政策,基本就是圈起来、养起来、再管起来。也就是多给俸禄、多给虚职,再根据他们的实际表现,时不时地由低到高提拔一下爵位。听话的,就提拔得快一点,不听话就晾在那里。
一直到了神宗时候,在京城的宗室实在太多了,院宅不够分了、俸禄也发不起了。于是才借着新法改革,先压缩并取消掉他们的一些福利,同时也放开了之前的一部分限制,比如可以允许他们参加科举、外放做官、以及可以适当参与做生意等等。
但不管怎么说,宗室子弟所拥有的显赫身世、富足家底,以及高贵身份,都只是相对于大多数普通百姓来说的。
有正常教养的宗室家庭,都会再三叮嘱自家子弟,切莫去触惹文官,以及极有可能做文官的士子。
只可惜,总是有意外的存在。
这个意外就是赵子祹。
从小顽劣,脑子还有点秀逗——当然他自己决不这么认为——导致现任楚国公的父亲一直并不喜欢他,反倒是重视一贯踏实稳重的次子赵子禋。
不知道是为了补偿呢、还是想再给个机会呢,今年开始,楚国公把家族里的几个生意交给赵子裪去打理,说好一年之后再看结果。
赵子祹一开始便是信心满满地接手上马,总觉得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说不定就能把家里的生意做得一飞冲天,一定能够让父亲看到一个崭新的自己,并能最后改变初衷,让他真正履行家中长子的地位。
是的,他的智商只能看到地位,而不是责任。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围绕在赵子祹身边的,除了同样是京城里的纨绔,剩下的就是一堆溜须拍马的混子。一看赵子祹手里掌握了好几家商铺的生意,就都围上来了。
说句实话,只是来蹭吃蹭喝倒还是小事,毕竟楚国公府,家大业大,吃吃喝喝总是总不垮的,最怕的是一帮无知之徒出的各种无脑主意,生生地让赵子祹亏了好大的几笔钱。
还得幸好商铺里有几个负责任的老掌柜,苦口婆心地劝阻了好几次,才没有让这亏损一发而不可收拾。
但是眼见得已经到年底了,几家店的账本赵子祹都看过了,年初的雄心壮志早已不复存在,现在想的,就是如何才能抓住年关的时间,少亏一点钱,不被父亲狠狠地责骂。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给赵子祹出了一个主意,要想年底翻身,就必须要做一个赚钱快的大生意,而眼下的京城,能够符合这个条件的生意,就是刚刚出现的“银霜炭”。
而给赵子祹出个这个主意的人,正是与张徕勾结到一起的孙溥。
孙溥上次在望海楼丢了面子,背后被张徕一阵怂恿,一直想着要在秦刚身上找回场子的事。
只是忌惮于李禠这个尚书衙内的后台不敢下手。
谁知突然一下机会就上了门,赵子祹为了手头生意的事,开始在身边人范围悬赏征集“如何在短期内赚大钱的主意”。
孙溥原本只在这个圈子的外围,经过与张徕的细细商议,便决定来一场“驱狼吞虎”的计谋。
由张徕背后谋划、孙溥出面,给赵子祹是这样分析的:
这“银霜炭”本身卖得贵,利润一定会很高,关键现在还供不应求。如果这样的生意能够抓在自己手上,趁着过年涨一涨价,这笔生意,绝对可帮他赚到其它生意一年都赚不到的钱。只是这生意留在仁和商号手上,真是“暴殄天物”啊!
于是,赵子祹在被说动了之后,召集了手下的狗头军师一阵商议之后,得出的结论是:明抢风险太大,而且成本不可控。想着这东西不过就是一种木炭,一定是烧制的过程有着一些特殊的方法,于是,就派人暗地里监视着卖“银霜炭”的店铺,跟着送木炭的大车,很容易就找到了在仓王村的烧窑场。
接下来就去西水门码头,找了几个地痞,请他们半夜里潜入炭窑场去查看情况,虽然说中间被人发现了,但也算是全身而退,并带回来了一些半成品的木炭。
赵子祹叫商铺找了两三个烧木炭的老师傅,过来看了这半成品,说是除了木柴本身好一些,也没有什么特殊的,甚至也根本看不出为何这种木炭烧到最后,能够成为又好看又好烧的银霜炭。
这下,等于花了这么大的精力,搞到手的东西却一文不值。
赵子祹气得大骂出主意的人都是笨蛋,并且说西水门的地痞没有搞到直正有价值的东西,要把之前答应的报酬扣下一半,而那三个地痞中间还有一人被钱家三郎打伤了胳膊,还想着多要点药钱,气得都在码头大骂赵子祹不讲信用。
所以被沙捕头没花多大精力就查清了原委。
“我的建议可以明着来!找仁和的掌柜谈判,逼他们让出一半生意来。”之前不被采纳的这个声音便抬头了,“有一半总比现在一分钱好处都捞不到好吧?”
“哼!明着谈判,你说得轻巧!人家仁和凭什么愿意让一半出来?”
“和买!”提这个主意的人就知道,关键的时候说出来才有用,“我们就直接告诉那掌柜,这银霜炭被宫里的采买看上了,倘若不让出来,就会被派入和买的目标,只有让出一半给咱们赵家,赵公子才会出力,想办法从和买目录里把它去掉。”
一下子,在场的人眼睛都亮了起来,这的确是个好办法。
这和买一词的本意就是“公平买卖”,但到了宋朝,却已经完全失去了原意,反而成为官府巧取豪夺的代名词。
朝廷本意是将自身的一些日用品不再去强行征取,而是根据市场价格进行公平的采购,有时还会为了体现朝廷的气度,适当抬高一点采购的价格,以至于这和买在一开始时,会成为体现朝廷关心民生的一种恩典。
可恩典既然产生了,便会成为特权,买谁不买谁,都得由宫里负责采买的官员来决定,于是就不可避免地成为一些人从中捞取好处的地方。
也就是说,宫里本来确定的价格还是不错的,但备不住每一个经手的人都要从中过一手。比如就说这个银霜炭,最初给的钱甚至可能是一贯半一斤,比市场价还能高出一半。
但是负责采买的官员定了你,总得从中拿个两成作好处吧?然后便是层层克扣,等最后到了发售的商号手上,这钱可能就只能有二十文甚至更少的钱了。
这样子的话,和买便成了卖家的负担与恶梦,成为了宫廷对于百姓商家的一种变相盘剥摊派,谁家的商品被列入了和买的目录,谁就得自认倒霉。
唐诗《卖炭翁》,便是诗人白居易对于百姓遭遇宫中和买盘剥苦的实景刻画代表作。
以赵子祹的家族地位,去影响宫廷采买品的选择,理论上是有这个可能性的。一般人遇到这样的一个局面时,往往也只能屈服选择相对损失最少的那个方案。
赵子祹立即拍板,就由这个提议者陪他去找仁和商行去谈判。
只是,躲在一众商议者之后的孙溥却冷笑一声,心中暗骂这帮蠢材。
和买的计划看起来十分可行,但那要看对付什么人,如果是普通的商人的确是没问题的。但是这帮人提前做的功课也太差了,没看到现在与秦刚混在一起的李禠是谁,那可是户部尚书家的衙内。户部是管什么的?这商贾方面引发的事情,不都正在户部尚书的职权之下么。
不过,孙溥却不想现在出头,要等到他们撞了壁后,才会意识到他的价值。
果然,被赵子裪带人好一番威胁之后,罗掌柜忙不迭地来找秦刚求救,不出意外地让整天混在秦刚家的李禠听了个清清楚楚。
“在下只能对他们说,此事事关重大,必须要回去与商行其他几位掌柜的共同商议后才能确定。他们便说给我一天的时间,明天再来听我们的商议结果。”罗掌柜说完的时候,是满腔的忿闷与一脸的担忧。
“无妨!明天我与你们一起去,到时候我倒要看他们还敢不敢提什么和买的事!”李禠胸有成竹地说道。
第二天,在前一天已经成功地让罗掌柜听得脸色惨白了之后,赵子裪便觉得这件事已经是十拿九稳了,便揣着让人提前写好的合作契约,照例带了之前出这个主意的狗腿子,踌躇满志地来到了仁和商行的正店后堂。
嗯?对方怎么多了两个人?其中有一个似乎还有点面熟?
他身边的狗腿子已经开始悄悄提醒他,右边的虽然是不认识,但左边那个是当今的翰林院翰林、户部尚书李清臣的四子李禠。
嘶!户部尚书!赵子裪的脑子有点发懵,李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他他家也和这个仁和商行有关系?但至少说明今天绝对不是偶然在场,但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打招呼:
“哎呀呀!真想不到啊,能在这里遇到李衙内,幸会幸会。”
“噢,是啊,我也没想到,今天能和赵公子碰上,同感同感。”
秦刚这才注意到,这是他在大宋朝第一次听到有人被称为公子,这个词还在保留着它最初的特定含义,也就是“王公贵族之子”的意思,所以,也就只有遇上像赵子祹这个楚国公之子时,才会用上,并没有泛滥到后世那种烂大街的使用习惯。
第一个回合,李禠给对方留下了足够的余地,就看接下来赵子裪够不够聪明了。
罗掌柜心里没底,只能先招呼各位都坐下,然后便给双方引见,并各作了介绍。
赵子裪仔细地看了看眼前这个与李禠年纪相仿又其貌不扬的年轻人,心想:这个就是他们讲的拥有银霜炭秘方的那个姓秦的小子?!
秦刚看了看他,决定自己先开口,说:“这样子,昨天罗掌柜找我,说近期宫里有可能会和买银霜炭,非常着急,于是就叫了我过来。说是赵公子有办法帮着避开,但条件是……”
“没有条件!”赵子裪的那个狗腿子已经悟出了李禠出现在这里的真正作用,赶紧提前跳出来打断话头,“我们赵公子虽然是宗室子弟,但却是一个急公好义之人,这次来帮助贵行,完全是出于公心、出于正义之心,就是来帮忙的。”
赵子裪一听便急了,这说的是什么话?他哪有什么闲工夫来帮忙,不禁怒斥道:“你这个狗东西,讲什么话?没有我的吩咐就乱开口!”
“是是是,昨天的那些话都是我乱开口。”狗腿子生怕事情搞砸,一边极力把话往回拉,一边拼命向主子对着李禠的方向使眼色暗示:“我们赵公子一直在家里说,特别认同朝中户部李尚书所强调的,要保护商贾的正常利益。一旦遇到,就要义无反顾地站出来帮忙,是不是?李尚书说的啊!赵公子,李尚书,我理解得对吧?”
赵子裪终于反应过来了,他看了看李禠,沉默了。
虽然之前他们讨论过祭出“和买”杀招的巨大威力,其实那也是建立在对方无权无势又无靠山的前提之下。但在大宋,文官阶层早就注意到了和买对于百姓的影响与伤害,并主动地进行了强力限制。史上第一青天包拯在知端州时,就察觉到端砚的和买进贡对地方砚匠的负面影响,从而多次上书对其过程进行了严加治理,救活了端州无数砚匠。
而一旦要被像李清臣这样的朝廷重臣得知,某项商品的和买有宗室子弟参与并从中牟利的事,一旦会动用御史的权利,上疏弹章进行穷追猛打的。
悟出道理的赵子祹冷静了一会儿,又努力组织了一阵语言后才开口:“和买之事,对于商贾之家太过于伤害,本公子自从今年接管家里的生意后,更是对商贾的利益侵害感同身受。罗掌柜这里的事,我一定会全力帮着周旋,更不会索要任何回报。”
“啊?”罗掌柜显然没想明白赵子裪为什么会突然改口,“昨天不是讲……”
“不是说了嘛,都是下面的人不知好歹!”赵子裪立刻对旁边一起来的人责问道:“你说,是不是你闹出来的误会?”
“是是是,就是在下没讲清楚,所以今天专程过来!现在讲清楚了不就好了嘛!”
李禠对于赵子裪反应能这么快显然是有点意外的,本来他计划的是:坐等双方谈好条件后,把生意股份契约签好后,只要拿着赵子裪签过名的这一份,对方就等着完蛋吧!
其实根本不需要他回家去交给父亲李清臣,像这样的事情,但凡找一个御史台的谏官,他们都会嗷嗷地立即扑上去,又是弹劾宗室、又是有着真凭实据,这种弹章,立刻就能为他们树立起一种不畏权贵的正直形象,就算把皇帝惹火了又怎样?再说了,谁知道皇帝是真的发火还是假装发火呢?宗室的烂事也许正给了皇帝收拾他们的最佳理由。
“看来赵公子真是仁义之人。”李禠原来的计划没成,只能跟着挖苦两句。
“比不上李衙内的急公好义!”赵子裪的如意算盘被打翻,右手在衣袖中将那份契约都攥烂了,只得在口头上恨恨地说上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