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试虽然对秦刚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但也容不得过于轻视。在距离开试还剩下十天左右的时候。秦刚还是暂时放下了两本教材的后续工作,开始进行必要的备考准备了。
前面说过,宋朝的科举考试经历了熙丰变法、以及之后的元佑更化,无论是整体的人才选拔机制,还是在具体的考核内容上,都在反复地进行着各种变化与更迭。
其中仅仅只是对于经义与诗赋何者为重的问题,就让当年参加数次考试的马伦深受其害。
在新皇帝赵煦登基后的元佑年间,虽然朝廷最终选择了调和,也就是在进士科的考试中兼顾了经义与诗赋,但是这种调和并没有根本解决问题。
具体来看高邮军的这次解试,已经提前公示于八月初举行,知高邮军的毛滂自然是这次考试的主考官、军判及军学教授便是副主考。
解试的考试共有三场,分别安排在初五、初六、初七三天:第一场是大经义三道,《论语》、《孟子》各一道;第二场是诗或词一首与赋一篇;第三场是时务策论一篇。由于三场考试内容各不相同,试题也是分别出的,所以在军解试中,考生每天考完后都可以先回家休息并准备好下一场的考试。
表面看来,这样调和后的综合考试既可以选拔经义策论出众的学子,也可以选出诗赋佳绝的文人,是一个两全其美的选择。但实际上由于各地的解试都是由当地主政官进行独立评定,所以录取的标准与关键,其实只是落在了主持考试与阅卷的具体主考官员手上。
比如说,主考官偏重于经义,尤其是当初偏于变法的新党,那么往往就只会关注于第一场与第三场的成绩,对于第二场诗赋成绩视而不见。
而元佑年间的保守派也分为两类,与苏轼的蜀党观点相近的,则会重视诗赋考试中所表现出来的才华,只要第二场成绩优异,就肯定取中。而以司马光为首的其余旧党一众则专注于策论,只盯着第三场的考试分数决定名次。
所以在元佑以来的历次科举考试,马伦的悲剧不仅没法避免,反而越演越烈:
有的人在解试时以策论取了高分,但在省试时却因诗赋不佳而被黜落。当然,也有那种一路考到殿试,每一次都能够恰巧全投了每一轮主考官偏好的幸运儿。
主持高邮军这次解试的毛滂,虽然不能说是绝对的蜀党,但他对于诗词的偏好,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实。所以在最后的一段时间里,高邮军内的考生,都在极尽所能地恶补诗词方面的训练。再不济的,也是要把毛知军的诗词作品集抄录下来,多多背诵记忆,哪怕考试时自己作不出来,抄袭模仿主考官的作品,也算是一个无奈之下的办法。
秦刚的考试策略已经十分明确:经义为底,诗赋看缘,策论凭功力。
意思是指,经义考试主要是看背诵与理解的,以他自己感觉的记忆力,对于这场考试的成绩并不担心,这应该是他应试的基本底气,基本可以确保优势不失。
而至于诗赋,只能等到考场上见到考题再说,能有记得的后世好诗就拿来搬运,没有的话,就按他近来琢磨出的经验去勉强拼凑也行,所以这块得看缘。
最后的策论,实际上才是秦刚最为擅长的。
时人往往最怵这块,但在他的眼里,这不就是后世最常见的议论文么?想当年,无论是在论坛,还是在博客,时不时会与他人进行隔空笔战,每一篇文章,从破题立论,到组织论据,再加层层论证,引经据典,旁证博引,往往都是直接在电脑上直接激昂文字,一蹴而就的。
而秦刚如今也看了各种策论程文,无非都是站在扶佐君王的角度,如何面对外敌,如何应付内患,如何政治清明,如何民生兴盛等等,总之跳不出这个大的框框。
他记得后世当年曾有人总结出一套应对所有政论文章的万用主题就是“环境保护”。
不论什么样的考试,只需要提前预写一篇相对优秀的环境保护主题的议论文然后背熟就可以了。
运气好,直接遇上环保的题目嘛,自然不用多说,背熟的原文直接默出来,基本就能有高分;
如果题目是关于科学与艺术文化的关系思辨时,直接立论放在科学上,因为科学手段最终能保护环境,能为人类社会赢得无限未来,所以引申到环保非常重要,换个开头,继续原文跟上;
如果题目是“假如给你一笔钱如何使用”的这类,那么破题一定是“用这笔钱来保护环境”,因为当前环境污染很糟糕,论据如何如何,论证洋洋洒洒;
如果题目是写关于人生理想与未来规划方面的,那么也简单,自己未来的理想一定是要保护环境,因为环保很重要;
如果是写关于经济布局社会展望的,那么经济发展要依赖于环境保护,着眼于未来也必须要保护环境……
而在元佑八年的眼下,环境保护自然不可能提高到这种认知高度,但是仍然是存在着另一个万金油式的主题:富国强兵。
不管是新党的变法,还是旧党的更化,对于赵官家的天下,国家与民众的富足,就是眼前可见的丰功传绩。而不论是战争还是和议,强大的军事力量永远是最坚实的依托。
秦刚所需要下功夫去完善的,是更恰当的典故引用以及更严谨的用词遣句。
还有,就是千古不变的马屁修饰。如今是高太后垂帘听政,那么无论行文的起笔,还是结论的收尾,都必须要歌颂到当今太后的睿智、圣明与德政方面,当然,如果能写出清新脱俗的新意的话,自然更佳。
熙宁三年的殿试中,福建考生叶祖洽在策论开头一句“祖宗多因循苟简之政,陛下即位,革而新之。”便让神宗陛下龙心大悦,直接点为状元。
同时,还有一点非常重要,就是行文中一定要记牢避讳。
而科举考试中,最重要的是要避开宋家历代天子的名讳。光看这点要求似乎也不太难,但是认真一研究就会觉得十分地头大:
首先,不仅赵家皇帝用过的御名要避,而且做皇帝之前的旧名、死了之后的庙号都要避。
其次,不仅是目前可见的这几位真正做过皇帝的要避讳,就连赵匤胤之前的好几代祖宗也要避,甚至在宋真宗时凭空捏造出的圣祖赵玄朗之名同样还要避。
再者,到了刘太后以及当朝高太后听政时,包括太后家的父亲名也要列入避讳之中。
而且,一个名字避讳的也不仅一个字。例如神宗赵顼,要避讳的是不仅是顼,还有旭、勖、朐等在内的八个字。多的如英宗赵曙,曙之外还要避讳署、抒、树等共二十七个字。
正是因为涉及太多,最后朝廷还算仗义,把需要避讳的字词都会收录进入《礼部韵略》以及《集韵》这样的书籍之中,作为科举考生行文以及考官审阅试卷判断是否犯讳的一个依据。
犯讳是考试中最最严重的事故,可以说是“一字否决”。也就是不管文章诗赋写得再好再有华采,一旦犯讳,立即黜落。
这天,秦刚还在认真地准备之中,突然接报:金参军来访。
秦刚连忙请进来。
金宇走进书房,看到此时在书案上的都是一些应试的书籍材料,不再是之前他来时所看到的那些杂书,甚感欣慰地说道:“宣义你总算是把心思放回到了解试上来了。”
秦刚不好意思地说:“秦刚自然不敢托大,这临考之前抱抱佛脚,临上阵前磨磨刀枪,终归还是能有些作用的嘛。”
“解试在即,知军、军判以及军学教授一应人等都已锁院。”金宇说的就是宋朝科举考试的惯例,考试前几天,主考官都会闭门不见外人,以防托请。
不过这项规定在京城的省试才会起到真正的效果,因为省试的主考官是皇帝临时指定的,一旦指定后便会立即被锁院,所以大家基本无法提前获知认是主考官,而等到知道后,也来不及去走访并托请。
而在地方上,由于主考官都是铁定的当时军州主政官,锁院只是表明一下立场与态度,表面意思意思罢了。
所以才有了金宇这次过来的真实用意,他说:“知军锁院前托在下过来嘱咐,要按宣义你的功课水平来说,应对这次应试不必有多担心。只是如今两次接旨获官,已是全城之注目对象,所以应试成绩,也是关乎朝廷脸面的大事。还望慎以待之、严以备之,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秦刚赶紧行礼谢过关心,并出言保证一定认真以待。
金宇说完后,便随手从袖中掏出一卷纸说:“在下不才,年长数岁,倒也是参加过举试多次。积累了一点经验与应试技巧。这是我按照往年考试的形式做了几份试卷,还望宣义不要嫌弃,在考前也可参考一二。”
呃,这个,未免是太明显了吧。
秦刚一时间不知道能说什么,只能讪讪地接过。
放下了这卷纸,金宇就像是圆满完成了这次过来的任务一样,直接拱手告别。临到门口之前,又回过头来,唯恐秦刚不能明白意思地叮嘱道:“一定要多参考、细心体会啊!”
“好好,参军放心,学生懂得。”秦刚也只得明言。
金宇走后,秦刚打开他留下的纸卷,上面一篇经义解文,下面一篇是策论。
这,泄题之事,居然能做得如此堂而皇之!
这也亏得是发生在大宋年间!
这也亏得是发生在大宋年间的地方解试!
要是到了明清朝代,别说是这种公然泄题的行为,就算是金宇作为主考官的幕僚而在这个时候来访,都有着严重的串考嫌疑,一旦被举报查证,轻则终身取消考试资格,重责入狱大刑伺候。
只是宋人的意识还没有到那么严重的地步。
据说苏轼在元佑三年担任省试知贡举的时候,就想帮助自己十分看中的弟子李廌作弊,不过却因意外原因未能成功。按理说,这种事悄悄瞒下就算了。可是这位居然还公然作了一首诗以示歉意:“与君相从非一日,笔势翩翩疑可识。平生谩说古战场,过眼终迷日五色。”
这还是与大宋朝廷在科举考试中的强硬立场有关:主考官有着“一言定优劣”的权力与权威。前面提到过新党、旧党与蜀党的众位官员各自在录取标准上的不同,同样也反映了此时的整个制度对于主考官个人录取结果的尊重。
还有大宋朝独有的“评分一出,考卷销毁”的制度,也是断绝了你要求查考卷的念头。
虽然说过于简单粗暴,但也的确足以消灭“考闹”。
此时,秦刚拿着金宇送来的纸卷,有点哭笑不得的感觉。
这卷纸里包括了第一场经义考试与第三场策论考试的范文。
而之所以里面没有与第二场诗赋考题相关的内容,一则是秦刚之前已有端阳诗会诗魁之名,毛滂对他的诗才还是有所信赖。二则也是与宋朝诗赋考试的规则有关。因为诗赋都要押韵,一般是主考官出了题,而副主考则出限韵字。也就是说,即使考生之前拿到题目预先做好,但是在考试中发现规定的限韵字不同,大多都要重新改作。
当然,最主要的是,秦刚并没有什么思想包袱。
对于科举,并非是他的人生目标,或者说是事业追求。只是因为身处于大宋王朝,他必须要借助于这个世人公认的社会标准,为自己与和身边的亲友,打造必要的保障。
类似于张徕的屡次欺压直至陷害,秦刚并非不是真的不放在心上,而是他已看到在这背后的实质问题:那就是社会阶层之间的惯性碾压。
如果,他没有穿越而来的灵魂倚仗,没有后世的知识支撑,就会像这个时代随处可见的悲剧故事一样,屈服于、甚至消亡于各种权势的脚下:
随意的一个小计谋,就可以让一家杂货铺瞬间破产;
刻意的一次安排,就可以推动若干不同家族之间财富的转移;
弱肉强食,冷暖自知。
穷人中的出人头第,寒门中的凭空逆袭,有没有可能?有,但必需要有无可比拟的运气加持。这里的运气包括:
正巧你一家尚能吃饱穿暖,又暂无亲人生病,不至于为了生存而苦苦挣扎;
正巧你家田产太薄、房产过偏,而一时入不了哪位豪强大族的法眼;
正巧你还暂无妻女姐妹,又或她们姿色平平,尚难引得花花公子的浪蝶淫心;
正巧你才华中等,不显山露水,又不争风出头,夹在人堆里随波逐流;
再有一点点机缘巧合、再有一点点贵人相助。
这才是史书中偶尔可见的人生奇迹其背后的真实原因。
而至于在解试中作弊的问题,秦刚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他自己在这里的存在,本身就已经是最大的作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