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泾河就是从秦家庄西边流过的那条河,在庄上修好了防洪墙之后,便在这里顺便修了一个码头,平时可以成为庄上进出货物的主要通道。
有了码头,秦三太爷便专门安排了一艘小船,从这里绕走大淖河往返于北窑庄之间,虽然所花费的时间差不多,可是一来可以省下了走路的力气,二来运送货物则更加方便。
起初秦刚还想推托说不要如此麻烦,后来看到这趟船也不单单是他用,庄里去城里运货的、去新铺子帮忙的,都时不时要乘乘这船,也就应了下来。
角墩是位于小泾河与大淖河的交汇口的一个稍高的土堆,由于旁边被更小的河汊分割,不再与岸边相连,变成像河口中间的小岛一样,墩上尽是一些矮树杂草,周围长满了芦苇。
从地形来看,如果提前在角墩埋伏藏下十几个人是没有问题的。而船只行到这里,往往都会减速慢过。
所以,考虑到秦刚平常一直会走这条路线,选择在这里进行埋伏并袭击的话,的确是最佳地点。
而且,过了角墩这边的河口,无论是向北、还是向西,都是四通八达的乡间河网,也是利于湖匪们得手后方便地撤退跑路。
当天晚上,秦刚与胡衍就带着字条去知军府衙找了毛滂。
毛滂一看,大为吃惊,赶紧叫来了参军金宇一起商量对策。
金宇听了后,也赞同秦刚的意见,光凭这张字条,定不了张徕的罪名。但是如果能设下埋伏,等着湖匪自投罗网,一举抓获人证之后,这张字条就可以成为非常重要的物证了。
只是之前的安排必须要足够地保密。
所以,毛滂决定先不去惊动通判以及明面上的官员,让金宇直接安排自己的心腹亲信去角墩那里进行布局准备。
毛滂又想了想后,还觉得不放心,特意叫来了他从京城禁军带来的一个亲随陈武,说此人身长了得,这几天就安排他作为秦刚的跟班随从,贴身保护秦刚的人身安全。
谢过毛滂的这些安排之后。
在与秦刚回到家,胡衍也觉得这事与自己之前的考虑不周有关,便要求这几日也跟在他的身边。
秦刚想想两人一贯走得近,也就随了他的心意。
自从城南安置营回来后,每天早起锻炼也就成了秦刚的必修功课。不论是要预防疾病的侵扰,还是面对各种意外的可能。一副好的身体那是一切的基础。
秦刚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锻炼方法,无非是每天坚持一定量的跑步,一些俯卧撑与迎体向上,用来提升自己的肢体力量。
胡衍之前在安置营里是见过这些,也曾与他一起做过,只是没想到,回到家里后,秦刚还能继续坚持。
而这几天陪同在一起的陈武也是一个习武之人,每天也起得挺早,在一旁看看,先是有点稀罕,后来便说秦刚的这些方法倒是与他的一些练习套路有点异曲同工的地方。
这些天,秦刚虽然也是对外宣称在家中备考解试,实际上他并不是十分在意。因为解试考的是相对成绩,按此次高邮军的报名考生数量与最终的录取名额来看,他要考中的把握很大,更不要说还有主考官毛滂那边许下的双保险。
几天前的临泽一行,让他开始意识到菱川书院的特别价值与意义。
历史上的菱川书院,并没有遇到秦刚,这所难得地自然萌生出一点科学与昌明思想萌芽的书院,便在历史的惯性与世俗的不解之中,渐渐沉沦并消失。
千百年后,不过只留下一个空空如也的名称。
而对于秦刚来说,假如没有菱川书院,他这个充满各种不合时宜思想及知识的灵魂,至少还将要坚持好多年的孤独前行之路。
可是想到眼下完全是可以与乔襄文联手,用后世的一些先进的思想与方法,来触动并改变这所书院中难得聚起的一些学子人才,合众人之力,把这一点点科技及文明的星火点着,就有可能成为更多的火把、火矩、甚至最终形成燎原大火。
所以,他必须要为接下来的一些计划而加紧准备了:比如尽可能地开始回忆并整理各种有价值的知识点并将其形成体系。
为尽可能地避免在这过程中的不必要麻烦,秦刚在回忆整理这些知识内容时,大量应用了曾经学习过的速记符号与各种字母缩写,甚至直接应用一些英文词汇。
这样一下,他所记下的这些珍贵且重要的笔记,也只有他一个人可以看懂,而万一落在这个时代的任何一人手中,看到的,只会是如道家画符一样的不知所以然。
第二天晨炼之后,秦刚在家里忙忙碌碌地整理笔记,花去了大半天的时间。然后,又在胡衍以及打扮成跟班的陈武陪同下去了几处水泥作坊去转了转,一切都还正常。
傍晚时,金宇专程来了一趟,告诉他们,小泾河沿线、尤其是角墩那里的地形都已经查探清楚了。
他亲自抽调了六名曾经上过战场的士兵,负责这次埋伏行动。同时为了防止意外,他还以巡查盐贩的名义,安排了厢军都虞候王成带领一个都的士兵,在十五日这天去武宁乡附近进行巡逻。这样的话,就算有了提前的安排,万一到时候有需要,便可以迅速把他们调过来支援。
第三天是七月十三,秦刚没有出门,却迎来了乔襄文的登门拜访。
原来那天与秦刚聊了半夜仍觉意犹未尽的乔襄文,在第二天一早,又攒了一肚子的想法与疑问,可是刚吃完早饭,还没等到问出口,秦刚就被叫回了城里听旨。
之后几天,一直没有收到秦刚何时会再来的消息,乔襄文终于忍不住了,索性直接赶到高邮,上门请教。
这些天上门来的客人,几乎无一不是前来恭贺秦刚升官并想拉近各种关系的。
唯有乔襄文,根本就无意关心那些事,刚坐下来,就拉着他开问:
“当年,祖父将菱川书院交于我的手上,我就一直在想,办这家书院的目的到底是为什么?是让更多的学生考中进士么?可天下学子那么多,每一次的进士名额却那么少。对于在书院里读书的绝大多数人而言,甚至连考中取解试的可能都非常低。那么,这些未曾取解的学生,他们的未来将要怎么走?书院对于他们的价值又在哪里?”
乔襄文此刻的认知,已经超越了此时的大多数人,他已经将自己关注的重点,从日常的教学传授问题上,提升到了一所书院的文化传承高度!
什么是传承呢?
比如说一家茶壶铺子,一个人把祖辈传下的制壶工艺的每个流程、每个细节都认真地学会,每天能卖出很多茶壶,把生意做得红红火火,最后收徒教子,铺子顺利地经营下去,这就能叫传承吗?
不!这最多只能称得上是“传”,更不要说在这传递的过程中不可避免的遗忘、变样与走形。就像江湖传说中的武林门派,每传一代都会忘记一两招,几百年之后,天下无敌的惊世武功也能变成不堪一用的花拳绣腿。
所以,要想实现传承的“承”,首先必须要具有思考的意识,要去思考出事情的真实意义;其次要有探究的能力,探究努力的根本目的;最后要有创新的手段,创新实现最终的核心价值。只有具备这三点的人,才能成为相应领域里的圣贤与智者,才会实现真正意义上的传承。
秦刚相信,已经有了反思意识的乔襄文应该有机会成为这样的传承者,只是原本历史中的他,十分遗憾地缺少了一点点的运气与外来的助力。
而这点,现在就由他来帮助补上吧。
“昌黎先生在《师说》一文的开头就开宗明义地指出: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敢问乔兄,这‘传道、受业、解惑’三者可有高下之分?”
“当然有了,为师者当以传道为上,受业次之,解惑则更次之。”乔襄文立刻答道。
“是么?”秦刚摇头质疑道:“所谓大道至简,高深之理,一言即可蔽之,所以这传道未必就会为上等。而再看圣人,亦尝有惑,‘犹且从师而问’以解其惑。所以,解惑者也未必为次等。以小弟之愚见,这传其道、受其业、解其惑,乃是为师者的三大终身责任,无上下高低之分,也不宜偏废其一。”
乔襄文初听颇觉有理,但想了一下又提出疑问:“这天下读书人所追求的大道,也可以用‘至简’一语囊括得了吗?”
秦刚笑笑道:“当然,乔兄应该听过‘关学四句’吧?”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关学四句的这四句话的确是精炼概括了读书人的大道目标,同样也用语简炼,闻之即懂,乔襄文自然是知道的,他的脸上不禁露出有点被说服的神色。
秦刚继续说道:“正所谓知易行难。传道者只须讲明这关学四句,开蒙之生便能听懂。背诵记住这四句,旦夕片刻就能完成。但要做到其中任意一句,却又将是受业、解惑的责任了。”
“此话怎讲?”
“且说‘为万世开太平’这句话吧,乔兄以为,何以为之‘万世之太平’?”
乔襄文略一思索,说道:“上有贤臣辅明君,下有百业安黎民,外服夷狄俱朝拜,内平灾祸与与匪情。”
秦刚点头道:“乔兄总结得甚是有理。辅佐明君需经国之才,安定黎民要济世之能,再有对外之军事武功,对内之政事所能。可见这‘万世太平’之大道,莫不出乎政清治明,富民强兵,丰衣足食,海晏河清,此言当否?”
“小友之言甚是!”
“那这治国之任,便如管仲之术、孔明之学,当受业乎?”
“当受业。”
“而那安民之责,当属田产丰歉、百工生产,当解惑乎?”
“当……解惑。”
秦刚道:“所以,无论是传道、受业及解惑,都须各方人才来实施践行,而培养培育人才的责任,便就落在了师者的身上。这也可回答乔兄方才所问‘书院的目的何在’的问题!”
“哦!”乔襄文的思路一下子被打通了,他想了几下之后,终于能够总结出了答案,“难道就是‘育才’么?”
“正是育才,培育人才!学以致用方是人才。如皇宫集英殿上,状元及第、万中挑一的进士是人才!书院自是要培育出来。又如各地府衙中擅于运筹、处理冗事的吏员也是人才!书院也可进行认直地培育;再如民间工坊里熟能生巧、奇思发明的匠作百工亦是人才!书院亦是要持续不断地培育。”
乔襄文听到这里时,却有点异议,打断道:“府衙吏员,我是知晓,并非需要去学经义之书,朝廷需要他们掌握的应该是对算术、律法的通晓。如薛公恭敏【注:薛向,字师正。死后谥恭敏】,善理财、精算策,虽无经义之才,但却能官拜至枢密之高位。但是,小友你刚才所说的匠作百工,他们不过都是掌握了一些劳力者之技,都是来自于家传私授,怎可称之为人才?而书院之中又何以培育?”
秦刚知其会有此一问,答道:“寻常工匠,往往只能知其然,却不能知其所以然,手艺多是熟能生巧而至,当然难称为人才。”
“《梦溪笔谈》中所记就曾有一布衣毕昇,他不满于刻版印刷之费时费力,以胶泥作活字印刷,从而区别于其他的印工,此为吐故纳新之人才;”
“魏晋时曾有一口吃之人名马钧,擅机械,多钻研,造龙骨水车,灌田无数,造福天下农事,相对于那时的手工匠人,此便为无中生有之人才;”
“东汉宦官蔡伦,观匠人造纸欠佳,乃自选树皮、麻头及敝布、渔网等物,反复尝试,以成‘蔡侯纸’,此为精益求精之人才。”
“求新、求有、求精,此三者,皆非寻常匠人可达,但此背后又皆合‘格物致知’之理,如书院依此而行,必将为天下培育更多大匠大作之人才。”
乔襄文此时越听,越觉得感到喜不胜收了。
按理说,秦刚所讲的所有东西,都是他所看过、听过的,并没有什么特别新鲜奇特的内容,但是他所看待问题的角度,却是过去从来没有尝试过的。而只是这样的改变,就让曾经一直困惑的诸多问题,一下子都变得豁然开朗了。
“子曰:有教无类。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啊!”乔襄文不禁自语道。
在接下来的探讨中,乔襄文已经下定了决心,他一定要大刀阔斧地改变菱川学院:在传统的经义之学之外,全新设立律政、博物、术算、格致等等这些新的学科。
当然,新学科的开设也非能一蹴而就,自然是先作规划、再访师资、确立教材之后方可徐徐图之。
说到这里,乔襄文正色立起,整理了一下衣襟,极其严肃地对着秦刚施一大礼。
秦刚慌忙站起来侧身让过,说道:“乔兄何故如此。”
乔襄文道:“还是用昌黎先生的文章之语来说:‘生乎吾后,其闻道也亦先乎吾,吾从而师之。吾师道也’。襄文不以年长为耻,却拜服宣义之大才,愿从此执弟子礼。”
“万万不可,秦刚不过黄口小儿,何以能担乔兄之师,着实愧不敢当!”秦刚赶紧推却。
但乔襄文却一脸郑重,坚持如此。
秦刚只得换一说法劝道:“乔兄之心意,秦刚自当明晓,只是外人会以为你是折倒于吾之官身品位之下乎?”
乔襄文却一脸正气说道:“大道在前,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几番推辞,最终只能约定:在外人面前,二人以兄弟相称,乔襄文年长为兄,秦刚为弟。对内,乔襄文则拜秦刚为菱川书院客座教授,主导筹划若干新学科之章程,至于师礼则由乔襄文随自己心意在私下而行。
“新设学科中,律政一科,襄文父祖皆有些渊源,可聘致仕官员前来教习;博物一科,书院之前也有喜游历、多博闻之教员,可尝试开展,并逐步完善。”
秦刚接道:“那术算、格致,教课其实不难,重点在于教材编写。秦刚于此略有心得,可以着手先行写出框架,再组织三两感兴趣的学生于实践过程中逐一完善。所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菱川未来之名,当于你我之全新开创而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