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刚对于毛滂并没有什么印象。
他并不知道,其实毛滂曾被后人尊为与柳永、苏轼、秦观、贺铸四人并列的宋词五大家,其词风被时人评为“豪放恣肆”、“自成一家”,是北宋极富才华、也极有影响的一位词人。
但是,他却关注到了毛滂在京城与秦观交好的信息,立刻也清楚地确认到,今秋的取解试也将会是自己最好的取贡机会。
目前来看,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按照秦刚自己拟定的计划与节奏,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回去时,路过张府大门,正看见一群乡民围在那里吵闹。
秦刚小心地靠近去听了听。
原来是之前与张家签下了高价收购鸭蛋的养鸭户,在乡下迟迟等不来张家的人,现在直接寻到门口来,要求张家履约收蛋。
但是张家现在所有能动的现钱都因为囤买糯米而占用掉了。如今,糯米卖不出去,其它生意所需要用的钱都周转不过来了,哪里还有钱去收购鸭蛋啊!
养鸭户上门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当下崔家转移了大部分的精力在生产水泥上,在咸鸭蛋的生意也将放缓了需要。于是,目前市面上对于新鲜鸭蛋的大买家又少掉了一家。如果单纯地对外售卖的话,价格已经降到了五文钱一只。
正吵闹着,街那边冲过来几名狐假虎威的衙役,大声喝斥着把张府门口的养鸭户都赶走了。但心有不甘的这些人远远地还在叫嚷:“张家不守契约、不收我们的鸭蛋,我们要去官府里告他们去!”
又有人提醒道:“张家有人在县衙里当差,可能不会接我们的状子吧?”
“不接?县里不接,我们去军里告,找知军老爷申冤去。”
秦刚也就不再多看热闹了,微笑着往家里走去。
回到家里,胡衍和谈建两人已经在房间里等着他了。
看到秦刚后,胡衍非常兴奋地汇报:
“刚哥,现在一共十二家水泥窑都已经顺利地烧出合格的水泥了,供应接下来城墙修建的量早就绰绰有余了。崔三爷那边已经请楚州的商人过来看过我们修的城墙,他们按我们的报价,一下子就订了差不多接下来一个月的生产量。这回,我们可赚大钱了!”
秦刚微笑着说:“这才刚开始。你等着,再等马家出去的人回来,我们今年的产量都会有买家了,所以还有八个作坊,也得抓紧都落实了。”
胡衍认真地点头应诺。
“此外,我曾说要求过的,口罩的使用,一定要让秦家庄里确保供应。作坊里的灰尘是没法避免,所以工人在工作时都必须配戴起来,还得定期清洗更换。而且作坊还要定期给工人提供一些南瓜、胡萝卜,这些东西平时要多吃,可以清肺去灰。”
说完也暗暗叹了一口气,这个时代,也只能做到这些了。
谈建有点羡慕地说:“刚哥,我看衍哥那边做的水泥生意,利润又高,卖得货又多,可比咸鸭蛋那头的生意赚多了!”
“不能看得这么简单。做生意,除了要看眼前的利润与收益之外,还要看它有没有附带的价值,能不能做得长远。前面我为什么叮嘱要给工人配口罩,要注意帮他们清肺,就是因为水泥作坊对于工人而言,时间不能工作得太长。反过来看咸鸭蛋,它赚的钱虽然不多,但非常适合高邮这里的水乡环境,农民可以畜养更多的鸭子,甚至可以十年百年地持续做下去。”
“哦,刚哥讲的甚是,是我想得太浅薄了。”谈建正好想起另一件事,便说:“我们刚才过来时,看到好多养鸭的在堵张家的大门,说他们违约不肯收鸭蛋。”
秦刚点点头道:“我正想把这件交给你,你回秦家庄找一下掌事的,就说是我的意思,去和这些养鸭户谈一谈,既然张家违约不肯收蛋,可以按市价卖给我们,这样帮他们解决的后顾之忧。然后也不影响他们与张家继续打官司。”
这时,秦福走进来招呼说:“衍哥和建哥都在啊,留下来一起吃饭吧。”
两人都推辞说,有交待过的事马上要去办,便都赶紧离去了。
秦福看了看两人离开的身影,又看了看秦刚,犹豫着开了口:“刚哥,我知道这些天你和秦家庄的庄主还有崔家、夏家搞了那个什么水泥的生意,听说现在做得很好,家里也眼看着积攒起了一些钱。可是我想着,还是希望你能够读好书,将来考个进士,让我们老秦家也能出个当官的出人头地。这赚钱的事,还是交给我去做好了。”
秦刚笑笑说:“嗲嗲您想哪去了,我自然是晓得读书是第一等重要的事情,这不您也看见了,现在做生意的事,都有他们两个人帮我呢!还有,我刚才去拜访了军学的林教授,您看,这是他指点我的作业,我肯定是要参加秋天的取解试的。”
“真的吗?”秦福这才松了一口气,嘴里不住地唠叨,“那敢情是好,连军学的教授都愿意指点你,你可得把这书给读好了。你娘走得早,咱秦家在高邮无亲无故的,就指望着你呢!”
“您放心,我怎么会不重视读书呢?您想想,我连小妹都送到学堂去了。”秦刚继续宽慰父亲,“再说了,我去秦家庄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庄上出了三个进士【注:指秦定、秦观与秦觏】所用的书房,是可以让我随时去用的。所以我现在学习的条件,可比从前好多了。”
秦福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又关切地问儿子饿了没有,他便去弄饭。反正现在铺里的生意有黄小个在前面照应,他也省了不少心了。
叶宗古在毛滂将要来接任高邮知军的正式消息传来前,快速打包走路了。
之前说过,为了离任前捞个好名声,他可是使劲地把军库里的余钱花得干干净净的,临行时自然收获了一大波下属官吏的颂扬之声。
现在离开,他就不必因为军库钱花光的事情对毛滂负责,将来官场上即使相见,也不必尴尬。这也是大宋官僚之间的潜规则之一。
原先被张盛富设局入坑的几大本地望族,此时是因祸得福:因为改用了水泥修城,花费的成本大幅降低,即使是经过县衙克扣之后的那些拨款费用,最后算下来居然还能有所节余,自然是加快进度,终于圆满完工。
此时,毛滂终于十分低调地来到高邮军上任了。
此前他在杭州任法曹,其实处理公事方面的能力倒也一般,平时更多的时间是陪着知州苏轼等人一同四处饮酒作诗,此间与前来拜访老师的秦观相识。而他在诗词方面的造诣与才华,才是甚得苏轼赞赏与推崇的关键。
苏轼后来去知扬州时,毛滂因与秦观志趣相投,就一同回了京城进国史院任职。
苏轼在政治观点上虽然不认同新党,但对于朝廷中保守党对新党的穷追猛打同样表示不满,被划为蜀党而受到不断排挤。但是在知扬州之后,最终还是因为高太后认可其卓越的才华风骨,于今年年初召还朝廷,进端明殿学士、翰林侍读学士、任礼部尚书。
此时,正值叶宗古知高邮军的任期满,保守党对新任知军的几个推荐人选都不满意,苏轼便乘机给高太后上书,举荐了毛滂,为其谋得了一个“权发遣知高邮军州事”的升职。
宋朝的官制相当复杂,元丰改制之后,稍稍简化了一些,主要是将之前的本官阶、寄禄官阶与散官阶整合成了两个,每个官员大约都会有寄禄官阶、差遣、贴职、勋官等组成。
这其中,新的寄禄官阶并没有实际的职务体现,主要是决定你可以拿多少俸禄、确定你的升迁资格、章服品级。有点像后世的正厅级、享受某某院专家津贴等。
整合后的新寄禄官的名称沿用了过去的散官阶的名称,像这次的幸运儿毛滂,本来的寄禄官只是正八品的左奉议郎,因为得了高太后的发话,顺手就把他提到了正七品的左朝奉郎。
而差遣就是实际安排要做的事情,它的特征是前面会有“行、守、判、知、权、权发遣、试、管勾、提举”等等的前缀字样。
然后的勋官与贴职分别是给武官与文官的荣誉称号,就是让你听起非常牛。
而宋朝官制中最大的特点,就是寄禄官阶与差遣相互分离,让皇帝与朝廷执政们拥有了非常灵活的用人机制。
比如知高邮军这一差遣职务,一般需要正六品官阶的文官担任。但是,如果让高官阶官员做低官品差遣的话,就在前面加行,如果是曾任中书、枢密或二品以上官员出任各司及地方官员,前面就会加判,称为“判知某某军州事”,这里的判并不表示判官,而是指能够有独自裁决的权利,以示安慰或重视。
而相反,要是让低官阶的官员去负责高官品差遣的话,可以前面加守,也有时在低一级前面要加个“权”字,就是暂且的意思。低两级的话,前面得要加“权发遣”三个字。
像这次的毛滂,寄禄官提了两级之后还只是正七品,离知军州事所需要的正六品还是差了两级,所以便成了最后的“权发遣知高邮军州事”。
所以啊,在大宋朝,看人高低不能只看官阶。有时你做到了二品官,但一下子被派到岭南等地做知州,那就是被流放。而有的人虽然只有五品官阶,但如果是有个差遣是参知政事的话,那就成了事实上的副宰相、人们口中俗称的相公。
毛滂赴任之前,专程去秦观之处辞行。
他此次能得以这个官职,自然是与秦观在老师苏轼面前的力荐分不开的。临行前不去苏轼那里感谢以示避嫌,但秦观这里转达也是一样的。
更何况,他是去高邮做父母官,关于秦家庄的人与事,自然是要多少给些照顾,也得听听秦观的嘱托。
但毛滂在来了高邮后,却很不开心。
他没能赶上与叶宗古之间的亲手交接,而看到账簿上只有区区的一千多贯钱,气得他只想骂出“娘希匹”。
但是人家用钱的名义是严格执行朝廷下发的整军指令,所以就不能说什么。只是整军的活都还没有结束,他得好好去看一下,要是能出点成果的话,他这个继任者还算有点回报,就怕做得成果一塌糊涂,那就真是气得吐血了。
所以,新上任的毛知军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直接叫来了军通判、录事等人一通详询,得知了城墙修缮已经完成的消息。
大宋一朝,守城战术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因此对于修城的热衷也是后朝难以比拟的。况且对于高邮这个地方来说,城墙还有一个十分关键的作用,就是防范水灾。
高邮城就是修建在相对周边地区比较高的地方。秦观就曾有诗云:“吾乡如覆盂,地据扬楚脊。”说的就是这个情况。
毛滂在苏轼身边,更是听说过元丰年间他在徐州依据城墙抵御洪灾的故事,所以,立刻对于城墙的兴趣变得非常浓烈。
“这样吧,通知一下夏知县,明天一早,本官要去视察高邮城墙修缮后的工程。”
夏归厚此时正在县衙里瑟瑟发抖——自从知道了新任知军是毛滂之后,他就已经把张盛富叫来连同他的祖宗十八代都狠狠地骂了个遍。
京城里的人都知道,这毛滂和秦观的关系非常之好。而自己就这么不开眼地为了多捞几个钱,纵容张盛富给秦观的家里挖坑设局。现在这事到了现在,该如何收尾是好!
张盛富他暂时还动不了,只能先打发到乡下去检查夏赋情况。县丞与他不对付,老早告了假,躲在一边,光看热闹不出声。此时与他坐一起商量的,只有陈主簿与李县尉。
李县尉出了个主意说:“夏知县也不必担心,这城墙现在修得挺不错,而且秦家庄他们用了水泥后也没有亏本。不如明天一早,我们就带毛知军去秦家庄负责修的那段。当然啦,我们一定要先准备好一些赏赐之物,当着毛知军的面,好好地表彰一下秦家庄的人,再把修城墙的功劳归功于毛知军。这样子的话,总不至于还要追究我们的责任吧?”
“对对对。”主簿也很赞同,“秦家庄的人如果还有怨气,那我们就把事情挑明了说,都是张盛富这狗东西在背后使坏,我们都是被他蒙蔽的!”
夏归厚一听觉得非常有道理,赶紧决定,三人每人吐出五百贯,县衙再支一千贯,除了给秦家庄重赏之外,其余几家同样也有赏赐,赶紧准备下去。
第二天,秦规被通知来到城墙工地上,见到了带领一众官吏前来视察的毛滂。
毛滂是认识秦规的,当初秦规读书时,也随父亲去过京城。
所以此时的毛滂也不摆架子了,立即甩开众人,亲热地上前打起了招呼:
“哎呀呀,少泉老弟,别来无恙啊!本官上任匆忙,还没来得及上门看望秦三老爷啊!”
少泉是秦规的字,毛滂以字呼之,便是表示两人的关系相当不错。秦规赶紧回礼称“不敢不敢”。
等两人叙完旧后,众人便开始检查城墙修缮的结果了。
夏归厚不顾自己的身份,自告奋勇地上前,用匕首、枪尖逐一演示新修的城墙是如何地结实、牢固,令毛滂等人也看得称赞不已。
“禀告毛知军。”夏归厚一看时机正好,赶紧上前说道,“下官以为,高邮城墙此番不仅修得固若金汤,而且还省时省钱地快速完成,全因秦家庄研究出‘水泥’这等神物,理应之前就要给予重重的犒赏。但是下官想着,毛知军正好这两天才来邮履新,便自作主张,将犒赏一事推迟到了今日。一是借知军之尊手,让吾乡民倍感恩宠;二是借知军之言路,能够帮他们向朝廷请功报赏。”
话音未完,底下人便抬上来早就准备好的披红木箱一口,打开后,便是满满的白花花银锭。夏归厚又赶紧将犒赏文书递于毛滂手中。
对于这样的安排,毛滂甚为满意。这可缓解了他刚到任就要面对军库空空的郁闷,也算是给了他一份重要的厚礼。
注:关于秦规的资料,据《重修武定新塘乡旧渎秦氏宗谱》卷四载:讳规,字少泉,配苏氏。北宋宣和四年曾任乐清知县。应该是宋徽宗为秦观平反而对秦家的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