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着皇帝的吩咐,为了庆贺年节,北郊行宫也挂上了彩灯红绸。
但和别处不同,哪怕挂上了,也没有一点过年的喜庆氛围。
明明是帝都冬日里最暖和的地方,但现在,却成了冰窖一样的所在。
帝王之怒,叫所有当差的,都格外小心翼翼。
尤其是那些,曾经和宸贵妃走地近的,已经被刘大总管驱赶地连陛下的面都见不着了。
刘大总管这是生怕这些人又叫自家陛下“睹人思人”,心中不快。
而皇帝陛下自己,那日夜里破大防之后的两日,一直伏案处理政事。
白日,就在勤政殿会见朝臣议事,论功行赏,论罪当罚,依旧是那个贤明君主。
他刻意叫自己忙起来,因为一旦闲下来,注定不是在破防,就是在破防的路上。
而晚上,就像皇帝自己想的那样,他是一朝帝王,整座北郊行宫都是他的,哪里不能住呢?
所以,皇帝陛下就那么堂而皇之地霸占了宸妃娘娘原来的小窝。
然而皇帝也只是睡了一晚,又重新住到了勤政殿。
倒是玉华宫的主殿,自从被皇帝砸了个“乱七八糟”,就再无人敢进去,连打扫的人都没有。
没有贴封条,却成了所有人讳莫如深的所在。
皇帝陛下的心思,其余人不知道,但起码在众人看来,陛下像是在避讳什么,又或许是想要忘掉什么。
仿佛这样,或许真的有一日,这座承载着往日帝妃恩爱的宫殿,能自己凭空消失。
......
禁军里王隆的尸身,终于在年节前一天找到了。
准确说,是确定了死者的身份。
那一战过后,有人一把大火,烧了林子。
周围的百姓瞧见火光,赶来灭火的时候,就只剩下十几具分辨不出样貌的焦尸了。
刘大总管一时都不敢看自家陛下的脸色,只能硬着头皮回禀:“据仵作查验,王隆的眉心有中箭的痕迹......按大小,和连弩的箭矢刚好吻合。”
皇帝:“......。”
好嘛,这都不用查,主犯是小绵羊无疑,至于从犯,刘大总管下意识看了眼自家陛下。
按照大魏律法,提供凶器的也算从犯。
皇帝:“......。”
刘大总管也是一阵后怕,第一反应就是小绵羊藏得深,近两年的时间,不仅是他家陛下,就是他老刘,都没再对她设防。
这要是中途她搞个偷袭什么的,保不齐还真能叫她给得手了。
皇帝:闭嘴!这个朕有经验。
不管怎么说,从王隆一事就可以看得出来,虽然小绵羊给人的形象一直都是软软糯糯,还有点胆小的小姑娘。
但这些都是表象,下起手来也是够狠的。
连人都敢杀......
诶,想必那枚箭矢就是当初小绵羊,求着自家陛下教她怎么用连弩的时候,偷偷藏起来的。
当真是心机深沉!
阿朝:“......。”
就是不知道自家陛下心里作何感想.......
皇帝闻言,眉头紧皱,未发一言。
树林,那个方向.......她走的是水路......
再联系周平等人叙述的当日的情形,以及被小混账薅走的那张羊皮地图。
想到那张羊皮地图......
还是因为当时刚研制出抗寒抗旱的稻种,是夜,他心里高兴,故此将小混账圈在怀里,比对着地图和她分享。
小混账那时听得认真,而且格外捧场,事后她想要这张羊皮卷轴,他就给了。
事关农丧的地图,几乎囊括了帝都周边所有的灌溉水源。
毫无疑问,那家伙说不定就是从这上面得到的启发,不然也不会独独将地图带走。
一瞬间,宸妃娘娘的逃跑计划,就在皇帝面前显露无余。
好一招声东击西......
小混账是真心想走,陇西侯是真心想纵她犯错,王隆则是真想立功。
但看看陇西侯和王隆的下场就知道,还是小混账和苏家大小姐棋高一着。
往好处想,皇帝陛下的教学成果还是不错的。
只是难为她这么处心积虑地谋算离去了。
但又一转念.......
虽然是她自己主动离开,但杀人......想必还是不敢的。
那家伙的胆子在这方面比兔子还小,除非......
除非是真地遇到了紧急情况,生死关头。
显然,皇帝压根就没把王隆的生死放在眼里。
如今南北战事刚刚平息,路上的匪患严重,走水路怕是也难以幸免。
还有就是,小混账的身体,能不能熬得住。
外头天寒地冻,她又受不了冻......
这么一想,皇帝眉头皱地更紧了。
等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想什么,皇帝又是一阵懊恼。
是她自己要走的,就算吃苦遭罪,也是她自找的。
是她先不要他的,他替她想这些做什么?
皇帝陛下纠结地正在心里头织蜘蛛网,刘大总管也觉得是造孽。
权力是自家陛下给的,心眼子是陛下教的,武器和路线全都有陛下的一份功劳。
就连身体......若是当初没有叫人悉心调养,还是开始进宫时,时不时就生病,一天恨不得睡七八个时辰的那个小懒虫......想必即便想逃也没有力气吧。
陛下啊,这就是纯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而立之年,登基十余载,最后被一个小姑娘玩弄于股掌之间......能不窝心吗?
......
年节前一晚,勤政殿的灯早早就熄了。
皇帝陛下丢了媳妇,宗室朝臣们可没丢,第二日就是过年,除了皇帝一人孤枕难眠,其他人早就阖家团聚了。
冷清的宫殿,皇帝躺在软榻上,照常和浮现在脑海中的那张可恶小脸蛋做斗争。
以前有多喜欢,现在就有多恨。
更准确的说,是“难过”。
可难受这个词,不适合帝王,那便只有恨了。
好像也只有恨,才能掩饰心里的难过。
其实,那个混账入宫也才不到两年而已。
他刚开始的时候,不就是准备虚与委蛇,加以利用吗?
现在这样......就当做这两年,他也是虚情假意就好了。
喜欢是假的,承诺也全都不作数。
他是皇帝,没了那个小混账,他以后照样可以左拥右抱,美人绕膝。
最多,他就是一时被美色迷昏了头,犯了前朝帝王的错,才听了她的那些甜言蜜语。
既然是错,改了就是了。
对......就当做一切回到原点,两年前,这宫里还没有小混账时怎么过,现在就怎么过。
只要他想,即刻就能扩充后宫,三宫六院。
到时候,将她的星辰宫,玉华宫,那些首饰,什么小玩意全都给旁人!
这么一想,皇帝陛下稍稍解了气,心底那股难言的情绪也暂时掩盖住了。
这一局,皇帝赢了一回。
额......主打一个自娱自乐。
当然,皇帝陛下自己不这么觉得就好。
就这么着,皇帝终于睡着了。
再睁眼时,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只“小绵羊”撞了个满怀。
小绵羊眉眼弯弯,在他怀里探出小脑袋,声音又甜又糯。
“陛下。”
这般场景,和从前一模一样。
但皇帝显然没忘了小妃嫔带人跑了的事。
一看到人,心里的火就往上涌,两只手禁锢着小姑娘的双肩,目眦欲裂。
“你这个骗子!混账!你不是跟人跑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皇帝脸色阴沉,将小姑娘吓得瑟瑟发抖。
皇帝看到她害怕,有片刻的怔愣,手下不自觉就松了。
“你说,为什么要骗朕?你不是说,要等朕回来的吗?”皇帝垂着眸子,压抑着情绪问她,语调说不出的喑哑。
“对不起......。”小姑娘的声音委屈巴巴的。
“我们拜过天地高堂,你就不要朕了......。”
皇帝这会儿提不起来任何心气,语气不仅软了,还夹杂了一丝若隐若现的委屈。
像个败军之将。
可是看她这副模样,皇帝想着应该是认识到“抛夫”的错误了。
要不就......
只是没等皇帝心软完,就听小姑娘又开口了。
“陛下,对不起,其实我心里早就有人了。”小绵羊诚恳地道着歉。
皇帝:“......。”
“我自小便爱慕他,本来及笄后他就要上门提亲的。”小姑娘说起这个一脸的小憧憬,和当初在他怀里时一模一样。
说到这儿,小姑娘微微一顿,突然杏眸一红,瞪向他。
“都是你!要不是被人逼着进宫给你做妃子,我才不愿意。这一年多,我从未忘记他!跟你好,那都是迫不得已,逢场作戏......。”
皇帝错愕在原地,感觉心口疼得厉害,空空荡荡的没有落点。
这种感觉,和多年前的那回不同。
那回,更多的是被自己的王妃,被自己的兄长,一齐背叛的耻辱。
他不会想要留住什么感情或是什么人,像是一个愿赌服输的赌徒,拿得起,放得下。
和他之前说的那样,他是皇帝,可以拥有许许多多的女人。
历朝历代的帝王皆是如此,需要一位皇后替自己掌管后宫,需要平衡世家纳一些世家女,再纳一些解语花。
哪怕他这辈子只是梁王,也没法保证后院不会有姬妾。
不好女色,不代表不喜欢美人,在这方面,元德帝的道德品质压根就没有这么高。
毕竟,后宫里的其他嫔妃,也不是所有人,都是旁人逼他宠幸的。
再者说,因为章怀太子和秦皇后整地那死出,他最瞧不起的就是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
要做皇帝的人,一辈子只宠爱一个女人,本来就是坏规矩的事,不仅坏规矩,也不利于世家间的平衡掣肘。
做皇帝,除了自己和皇位,除了江山社稷,谁都不能爱才对。
他兴许还是轻敌了,自从这个小混账入宫,他就被勾地一点点魔怔了。
一颦一笑,全都刻在了他的脑海中。
即便打脸,也承诺她这辈子不会再有旁人,甚至暗地里连皇位都许出去了。
苏家三姑娘凭一己之力,提高了皇帝陛下的道德品质。
可......人这一辈子,不可能事事都有出息。
听着这段诛心之语,皇帝脸色微微泛白,视线落在她身上,稍微动了动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可是下一瞬看着小姑娘从自己身边跑开,奔向另一个人的时候。
皇帝还是下意识想去拉这个背叛自己,还口出狂言的小混账。
没出息到皇帝自己都不忍直视......
但他拉了个空,而河边渡口,突然多了一对挽着手打算一起上船的“小夫妻”。
皇帝:“......。”
“面具哥哥,咱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是啊,我等这一天也很久了,委屈你了,朝朝。”
皇帝:“......。”
看着这对“狗男女”快要抱在一起的时候,外面子时的炮声响起,皇帝恰好也从梦中惊醒。
皇帝有片刻怔愣,不知想到什么,脸色难看得紧。
可再之后,更多的却是茫然.......
那个小混账都走了大半个月了,按照路程,怕是都到北地了。
那个小混账,应该还不知道陇西侯府的事。
那个小混账,平日里被蚊子咬了个小包,都恨不得撒个小娇,哼哼两声,娇气地不行。
在他这儿明明吃不得一点苦,受不得一点委屈,现在却愿意为了旁人......冒这样的险?
她不是最宝贝自己的小命吗?
她怎么能走得那么干脆......
现在,小混账是不是已经如愿,和自己的面具大侠在一起了?
诚然,这两日全是皇帝在自欺欺人。
他想忘记,怎么可能忘得掉?
且不说玉华宫,就是勤政殿,随处可见,都是她的影子。
他龙椅上面的垫子是她送的,茶具是她挑的,他腰间系着她打的络子,手上戴着她送的扳指,就连软榻之上,都摆着她用来垫腰的靠枕......还有他身上这件不大好看的中衣,也是她缝制的。
永远都不可能回到两年前了。
皇帝听着外头过年的爆竹声,沉默了许久。
终于,皇帝找了个借口.......不,是正当的理由。
那就是凭什么?
他这两天真是被那小混账给气昏了头。
他要当真将她忘了,岂不是如了她的愿?
是她带走逆犯,是她背叛他,是她挑战皇权的威严,凭什么放那个负心薄幸的花心混账小萝卜在外面逍遥自在,和别人双宿双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