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晖没有看到云梯,更没有看到攻城柱,在阮军兵临城下之前,他看到的只有冲天的黑烟,感受到的也只有脚下传来的震颤,那黑色的巨大铁弹片刻不停地轰来,混乱的城墙上除了他的心腹,和多年跟随他的老兵外,剩下的人他已经没有心力去管束了。
他从一个跪地祈祷的弓箭手身上抽出长刀,但这次,他没能吓住那些逃跑的人。
甚至有人慌不择路,直接从城墙跳了下去。
恐惧已经让兵丁失去了理智,李晖甚至不敢回头去看关口内列阵的兵丁。
当他们听到这惊天的响声,看见昔日同袍自己从城墙一跃而下……
李晖张开嘴,但他惊觉自己已经说不出话了,他的身上、手上全是黑灰,肩膀被流石击中,甲胄令他没有流出鲜血,但整条手臂都已经被震麻了。
亲兵也已经不知何时消失在了他眼前,或许叫人去了,或许已经死了。
城墙上已然是一幅人间炼狱的景象。
他拉不开弓了,而他现在,也终于能看清冲在前方的人了。
那是一个女人,他能通过她的身形看出来,李晖一生中认得的女人很少,除了他的母亲和姐妹以外,就是他的妻子,和同僚或下属送给他的美人,她们每一个都很温顺,善良,对所有施加在她们身上的苦难逆来顺受,仿佛天生不知道反抗。
他有一个爱妾,那么多美人中,他最爱她。
也知道她的出身,她是好人家的女儿,小家碧玉,由其父亲自送给他的下属,又被下属送来给他。
她很天真,也很乖巧,从不置喙父兄的决定。
他在酒后问她:“倘若我待你不好,你可会恨我?”
爱妾或许是看他喝多了,难得说了句真心话:“会恨,但还是会爱。”
他哈哈大笑:“果然小女子,敬爱大丈夫。”
爱妾玩耍着他的头发,轻声说:“不爱守御,我怎么活下去呢?”
“守御与我,又有什么两样?”爱妾报复一般的问他,“陛下倘若对你不好,难道你敢恨陛下吗?守御岂非小女子乎?”
她以为他没有听见,其实他听见了,翌日醒来,他就冷落了这个美人。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汉人儒生爱写闺怨诗,官员在皇帝面前就是小女子,什么温顺善良,天真乖巧,都只是活下去的策略,皇帝这么要求官员,男人将其添砖加瓦,又送给了女人。
所以他从未小看过阮女,他经过爱妾习得了一件事,不要小看女人。
他的爱妾仰仗着他的宠爱才能在后宅里活下去,可她仍然恨他,她只是没有报复他的能力,但这并不意味着她真的放弃了自己的思想,真的把折磨和囚禁当成了宠爱。
而阮女,她有报复的能力,她不仰仗任何人的宠爱,那么怎么指望她真的善良天真?
他以为死在他手里的人,都是小看她是女人,他们竟然小看一个强势的统治者,所以他们输得不冤。
可他没有小看她啊!
他做了一切自己能做的事,他日日操练士兵,他每时每刻都不敢忘怀近在咫尺的威胁,他是贪图享乐,可他的刀刃依旧锋利,他的甲胄仍然光洁,他身先士卒,他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停了。”李晖张开嘴,无声地说。
城墙上仅存的士兵同他一样。
炮击停止了。
“弓箭手!!——”李晖在大喊,他在尖叫,可任谁都听不见。
有忠心的士兵靠近墙边,朝下看了一眼,他转过头,满脸的血泪,声音嘶哑刺耳:“守御……城墙破了……”
在炮火硝烟中,一支小队悄悄溜到了城墙下,在炮火停滞的间隙,炸开了城墙的一角。
这座在李晖心中坚固如铁的城墙。
破了。
那个骑在马上的女人更近了。
李晖咬着牙,他抓住士兵的手腕,另一只手握紧了刀柄,士兵在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不需要思考和停顿,士兵毅然道:“我誓与守御同进退!”
没了城墙做屏障,一直等在墙后的将领们等不到李晖的命令,但他们没有犹豫的时间。
“冲出去!”一名小将高举长枪,“绝不能叫他们入关!”
“儿郎们!随我冲!”
李晖吐出了一口鲜血。
他看着那名小将率领着麾下士兵冲出去,看着那马背上的女人抬起了手中的妖器。
那是他亲自提拔的好儿郎!他不该这么轻易的死去!
他的骑术那般好,他的枪法那样优异,只要他能近身,只要他能近身……
李晖的眼前出现了重影,一时看见那小将还在马上,一时看见那小将摔落在地。
他看见那女人身后的士兵如炼狱中的恶鬼一般,他们不知道害怕,不知道恐惧,他们也带着妖器,他们到哪里,他的士兵就倒在哪里。
在恍惚中,他听见了一道女声。
不柔媚,不温柔,冷酷又沙哑。
“尔等守御已死!”
“缴械跪地不杀!”
“降者不杀!”
李晖瞪大双眼——
完了!
他已经说不出话了!他还活着!他活着啊!
他身边的士兵也在吼:“守御还活着!休听妖言!”
可他们的声音那么微弱,那么小,下面的士兵听不见。
原本就濒临崩溃,好不容易被赶到的其他将领稳住的前线,崩溃了。
谁也不知道第一个跪下的人是谁,李晖被士兵们架着,他已经站不住了,低头望下去,只看见那人扔掉长刀跪下后,身旁的士兵就如同被涟漪波及的湖面,纷纷跪了下去。
李晖仰面倒了下去。
他紧紧抓着士兵的手,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杀了我……”
士兵在流泪。
李晖死死捏着士兵的手。
他不能活!他不能被俘虏!
士兵拔出了刀。
李晖呼出一口长气,他望着被黑烟遮蔽的天,没有恐惧,只有轻松。
父母的期盼,君王的命令,妻儿的牵挂,他终于不必再害怕自己辜负他们了。
士兵的手在颤抖。
但他还是听从了他的守御最后一道命令。
黑烟散开一条口子,一把匕首划开了一个男人的胸膛。
李晖最后看了一眼往日觉得无趣乏味的天空。
他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