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里,这个距离实在是太短了,短到在阮响大军扣关之前,李晖能做的全部事情也只是关门据敌,按理来说,这样的大军,在六十里开外的时候,斥候就应当报信回来,那李晖还能指挥辅兵挖掘沟壕地道。
但李晖也没有办法去责怪斥候,三十里驻守,这是他下的命令。
不是他目光短浅,而是脱离西夏六十里,那就不再是荒地了,而是汉人的城镇,斥候在无可奈何的时候喝风饮露还能忍耐,但在有城镇集市的地方怎么忍耐?他们进入了城镇,拿到了阮地的钱,因为犯罪而被阮地抓住的不计其数。
而他还没有脸去要人!
这怎么要?斥候又不是官员,他们本来就是“贱人”,为一个犯罪的“贱人”去找阮地交涉?
王上听了都要骂他荒唐。
这样一来,只能让斥候待在三十里外,那里是荒郊野岭,就是有人,也是深山里的农人,或者躲起来的隐户,虽然会受很多苦,但总比被抓强吧?
李晖忐忑不安的站在城墙上,他居高临下,在夜幕降临的时候,他终于能通过千里镜看到远处的大军——他们的速度比他预想的快太多了!
竟然在行军路上还能列阵,没有一个人脱离队伍,或是掉队。
军队向来是最讲究规矩从属的,就是为了让士兵在面对命令的时候能够立刻反应。
就好像召集一堆百姓干活,他们会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跑,走着走着就掉队,迷失方向,或是不把指令放在心上,自己觉得哪里更安全,就顾头不顾尾的跑过去,带几千个百姓迁徙,不带够足够多的管事,到目的地的时候或许就剩下几百人了。
但,这只是理想的军队,李晖知道自己的军队做不到,要急行军,需要的不止是将领愿意和士兵同吃同住同进退,更需要士兵的素质,只要一个士兵慢下去,他周围的人也会慢,拖累整个队伍的进程。
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了,霍去病还是武人的标杆——他能在人生地不熟的草原上,在敌人的地盘上进行闪电战,他的士兵完全听从他的号令,如臂使指。
但凡士兵有一丝一毫的滞怔,闪电战就无法成功。
只有武人知道这是多么艰难的事!直到如今,除了李靖在实力数倍于敌人时试过,且在战后卧病不起外,再没人敢用这样的方法了,做不到就是做不到,把命豁出去都做不到。
“听说……阮地的兵都会读书认字……”亲兵在一旁小声说。
李晖面无表情,他握着佩挂在腰间的刀柄,看着杀气四溢,实则心中发凉。
他是一个将领,他打过仗,他不笨,让一个小兵都能读书识字,不仅是对国力的炫耀,更是对治理能力的炫耀,士兵是什么?他们是凶器,他们是刀,任何一个将军或皇帝都知道,刀只要好用就行,刀不需要自己的思想。
否则,谁知道这把刀什么时候会对准自己呢?
所以将领们也不用读太多书,认得一些字,兵书看上几本就行,不要让皇帝忌惮他们。
而阮地竟敢让小兵都读书识字,这是何等的自傲。
何等笃定这些小兵不会造反?
李晖扪心自问,他做不到,士兵都是壮年男丁,虽然上位者们把他们当人畜,但他们毕竟不是真的畜生,一旦他们读书认字,窥见了一点世间真理,他们还会甘愿为刀吗?他们的野心不会被激发吗?
天下大乱的时候,文人们都得退居二线,真正搅弄风云的都是武人!
这世间,暴力才是最大的真理。
难道……汉人的天命,这次落到了一个小女子身上了吗?
一个野地出身,没有父母亲人的小女子,她没有显赫的家室,没有出众的美貌,听说她发家时身边甚至只有一群女人,李晖曾经幻想过,如果是他有这种出身,他能做到她如今的成就吗?
最后李晖只能认为,这个女人要么是天命所归,要么是天下第一阴险狠毒之人。
而现在,他得亲身试一试了。
但他并没有必胜的把握。
可只要能拖住,拖到援军前来,拖到西夏举国抗敌,他就赢了。
只要阮地的大军没有踏上西夏国土,哪怕他们把边军杀光,连带他也杀了,那也是输。
李晖叹了口气,上苍还是钟爱汉人的,在宋庭式微后,把她送了下来。
但他不是汉人,他需得为祖先耗尽心血打下的国土流尽最后一滴血。
为何上苍要让她降生呢?
难道这天下,又要回到汉人独大的时候了吗?
亲兵看着李晖的脸色,他意识到了什么,有些不安地说:“守御,咱们的城墙多年未经修缮了……”
他们没钱啊!朝廷不给钱,他们能从商队获得的又都是物,而且他们都自己享受了,士兵又不是服劳役的农人,他们还不能尽情指使士兵去当牛马。
“没事。”李晖冲亲兵笑了笑。
远处的阮响骑在马上,遥望着远处的关口,她也手持望远镜,虽然看不清城墙上的人,但也能看到行动匆匆的兵丁,只是关口没有辅兵挖掘沟壕,可见斥候并没能立刻将消息传回去。
“阮姐,人准备好了。”年轻的将军策马上前,骑在了阮响身旁。
将军有些兴奋,她被升到这个位子,还没有经历过一场大战,得到一场大胜!
陈五妹在阮地养伤,乔荷花在驻守阮辽边关,防备辽人,这个机会才落到了她的头上。
阮响放下望远镜,她的表情严肃,脸上不见轻松,她对这个年轻的将军说:“别太看轻他们,炸药当量都计算好了吗?”
“都计算好了,核对过十多次,必不会出错。”将军忍住激动,“这样的城墙挡不住咱们。”
大炮能把城墙轰出大洞,但炸药才能摧毁它。
“十里后扎营。”阮响,“墙破后,我为先锋。”
将军瞪大双眼:“阮姐!”
阮响:“只有我亲自去,他们才会放弃无谓的抵抗。”
这是残酷战争中,她唯一能给予的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