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四娘是在一个难得阳光明媚的午后看到的那个女人,她骑着一头驴,跟随着一支队伍,慢悠悠的向她们走来,管四娘眯着眼睛,看不太清那人的容貌,只恍惚意识到那是个二十多岁的壮年女子。
这女人不像女吏,她比女吏更注重外表,哪怕是在尘土飞扬的官道上,她脸上也没有多少尘土,衣裳也不是灰扑扑的,常见的青灰色,而是靛蓝色,甚至还留了长发,细了两根粗壮的大辫子。
但她一定是很受尊重的,跟在她身边的女吏与她说话时,脸上都带着全然信赖的神情。
又是一个像孙月茹一样的人?管四娘有些担忧,她不希望队伍的领导者厌恶她,说来奇怪,她虽然不太在意别人,但并不希望自己不被喜欢,没人喜欢被别人讨厌的感觉,她也不例外。
“这还不错嘛!比我想象的好多了。”女人跳下那头噘着嘴的驴,落地后先整理衣衫,然后先对众人说道,“我来的匆忙,不曾洗漱,形容不堪,还望诸位不要计较,我姓李,木子李,名为嘉音,日后与诸位共事,盼与诸位携手共进,不弃不离。”
孙月茹已经走了,但上面并没有提拔她,而是空降了一个新的领队。
管四娘不明白为什么,她觉得依孙月茹的脾气,不是那种背地里打小报告的人,还是上面并不想让技术人员改换路线?所以才不让她当女吏?
其实如果孙月茹愿意妥协,她们是可以合作的,她们也一定能合作的很好。
可惜了……或许她当时不该那么急躁,至少不要在女吏们面前那样急躁,她还是经验太少,尤其对人心。
“对了。”李嘉音仿佛想起了什么,她转身从驴背两侧的包里掏出一摞书信,“这都是各位的家人托我带来的信,临行前托付我,倘若我见到各位,只需说家人都好,勿挂勿念。”
有人轻啜出声,她们都已经离家大半年了,以前虽然人在外地,但月余总能回家和亲人团聚。
更何况这不是阮地,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自然是越发想家。
李嘉音甚至还知道她们每个人的名字,不需要人指点,便能一个个问候过去,她看到管四娘时眼前一亮,热情到管四娘觉得害怕,李嘉音抓住她的手,语气亲昵:“你一定就是管梦芸吧?我认识你的老师,她说你是她见过最聪明的姑娘,为人也正直,让我来了不要客气,叫你照顾我就成啦!”
管四娘愣愣的应了一声,别的女吏也没有说话。
只有李嘉音仿佛没察觉到哪里不对劲,在打完招呼后很自来熟地说:“来的路上听说你们建了土屋?这可好了,这一路我就没睡过床,哎!我是娇气了一些,该打该打。”
有人忙说:“这叫什么娇气?都是走过这条路的人,谁夜里睡过好觉?只不肯说出来,还是李主任豪气。”
李嘉音看了一眼这人,她嘴角带笑,仿佛是在嘉许。
管四娘提着的心也放了下来,一个爱听马屁的人,即便有才华,那才华也不过是她身上的装饰。
“初次见面,我也给你们准备了一些礼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牙粉和洗头液是尽够的,这大半年,各地的作坊可谓是生机竞发,无患子都不用了,但比无患子弄出来的洗液好用得多。”李嘉音并不问工作上的事,反而看起来就如一个絮絮叨叨的长辈,说着鸡毛蒜皮的小事。
不过一早上的功夫,李嘉音就和女吏们混熟了,到中午快吃饭的时候,已然跟几个女吏有说有笑,勾肩搭背上了。
到晚上的时候,李嘉音和村里的女人也混熟了,她会说党项话,并且说的很好!连当地人都赞叹她仿佛就是党项人,生来就是。
“这就是谬赞了。”李嘉音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是家人开了个糕点店,招收了几个党项员工,我觉得有意思,就找他们学了学,哪里想到还有用上的一天。”
村民们围着她,就在院子里的火堆旁坐着,听李嘉音絮叨。
“你丈夫打你?这你怎么不说出来呢?!”李嘉音气道,“我知道你打不过他,但你不能怕,女吏们都在这里,能保护你的人就在这里,你跟你丈夫可不同,你是有倚仗的!”
那村民便喏喏道:“可你们总有走的时候,你们走了,我能怎么办?”
李嘉音盯着那人,那村民看着李嘉音的眼睛,看着对方充满怜惜又温柔的眼神,忍不住红了眼眶,李嘉音抬起手,轻轻拍打对方的肩膀,抚摸着她的后背:“在我们那,你这样的女人想离婚就能离婚,官府要给你一块地,你不想种地,那就让你去工厂,周围都是女人,你自挣自吃,怎么也饿不死……”
村民们麻木的脸上有了点神采,她们听着李嘉音的话,谁也不知道她们在想什么。
到了回家歇息的时候,村民们都舍不得走,她们想听李嘉音再说一会儿,再多说一会儿。
李嘉音的嗓子都快哑了,但仍旧殷殷嘱咐:“别想太多,阮地女人有的,你们将来也会有,那不是虚无缥缈的幻境,是真实的,就在眼前的未来。”
等人全走了,李嘉音才去喝水润喉。
她环顾四周,女吏们开始收拾院子里的火堆和马扎。
李嘉音在心里叹了口气,她看到了那二十几个墓碑,即便不问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队人到这里这么久,却根本没有深入村民,村民并非铁板一块,不同处境的人追求也不同,女村民和男村民需要的精神抚慰更不同。
她在来的路上见到了回程的孙月茹,孙月茹不肯告诉她为什么自请回阮地。
但李嘉音在见到管四娘的那一刻就明白了。
不过她并不着急,这个团队每个人都有问题,只是问题或大或小。
“李主任?”和李嘉音同屋的女吏在门口叫她,“该洗漱了。”
李嘉音扬起笑脸:“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