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很平常的一天,地上的积雪落了两指厚,村里的女人们都消失了,她们不再出门,应该是家里没有保暖的衣服,只有一套便要紧着男人穿,男人们会在村里行走,他们要拾柴,以供应冬日令人恐惧的热源消耗。
女吏们已经枕戈待旦,那些被藏在地窖里的枪支被搬出来,她们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保养枪支,到现在要用的时候,这些枪都处在最好的状态,子弹上膛,所有人都坐在院子里。
管四娘坐在人群中,她很冷,脸冻得通红,却还是朝缩着脖子的阿智笑了笑。
她把阿智一家也接进了这个院子。
就在昨天夜里,阿智来报信以后。
这个孩子越来越像他的名字了,管四娘没有让他当内应,但在一次次的言语诱导中,阿智不论自愿与否,都成了汉官们的内应,他只是个小孩子,村民们并没有像忌惮一个成人一样忌惮他,更何况他之前连说话都不怎么会。
阿智的父母一开始很忧心,但忧心中未必没有激动。
阿豚是汉人,阿智是半个汉人,如果汉官们愿意的话,阿智也可以是汉人。
当她们收服了这个村子,他们一家能不能中得到好处呢?
尤其阿智还是功臣!
入冬到现在,女吏们换出去的物资越来越少了,哪怕是一直以来很守规矩的村民,每日也只能换两块钱的东西,即便很多女吏不理解——她们现在比之前更需要支持者,也更需要收买人心,为什么还要固定份额,让村民失去对纸币的信心?
管四娘没有解释,她知道一旦她解释了,这些女吏都会像孙月茹一样恐惧和厌恶她。
因为她在逼着那些摇摆不定的人选择阵营,这些人不好不坏,往前一步就会继续遵守规则,往后一步就会沦为马上要葬身枪口者中的一员,在女吏们眼里,这些普通人是不该死的。
但在管四娘眼里,这些人是不可用的。
她们要在此处站稳脚跟,需要的第一批人一定是最听话,最忠心,最愿意遵守规则的。
除此以外的都是累赘。
既然不可用,那么也就不必留。
明年这个时候,她们才会有更多可用的人,那些人中的普通人才能活下去。
院墙外传来了踩雪的脚步声,很轻,但并不是来人刻意压低了声音,而是雪层厚了。
那些没有好好种地,秋收的粮食不够的人,已经耐不住,他们选择了今天,选择连日里最冷的这一天。
孙月茹有些坐不住了,她想起身进屋拿喇叭,她想和他们谈一谈,能不死人,最好还是别死人。
但身旁的女吏拉住了她。
那是个沉默的女人,她很能干活,很能吃苦,孙月茹很喜欢她。
可此时这个女人抓住了她,阻止了她。
孙月茹茫然的看向管四娘,管四娘正在轻拍阿智的肩膀。
“为什么?”孙月茹轻声问这个老实的女吏。
女吏有些踌躇,但还是认真回答:“我觉得四娘说的对。”
她们人数少,又有那么多物资,她们必须在这一次里,第一次里,把不怀好意的人打疼,打服,接下来才好开展工作,她会良心不安,或许除了管四娘以外的所有人都会良心不安,但她们知道管四娘是对的。
只是手段太阴狠,结果也会很残暴。
管四娘自己倒是无所谓,她不是阮姐,也不是官员,如果她是的话,她会伪装的更好,会让所有人都认为她是好人,她会喂大村民的胃口,不会让阿智来通风报信,而是让女吏们看到不相信她的下场。
可能会死几个女吏,但在那之后,她就能完全的收拢人心,即便她当着她们的面做坏事,她们也不会相信她是恶人,只会觉得她有不得已的苦衷。
她没有什么野心,所以她不必伪装。
有时候她也会思考,阮姐用过这样的阴谋诡计吗?阮姐真的像百姓想的那样善良正直吗?
还是那也是阮姐的伪装?
管四娘自嘲一笑,阮姐应该是不需要的,阮姐用的手段都是正大光明的堂皇之策,用的都是阳谋。
否则,阮姐现在应该是皇帝了,比起救人,她也会更擅长杀人,在她平定天下之前,一定会杀得血流成河,不止名门望族,地主乡绅,还有更多,数不清的平民百姓。
而她没有当皇帝。
她放弃了家天下的最高权柄,因为她舍不得。
舍不得死那么多的百姓。
孙月茹重新坐下了,她不再焦躁不安,她出了一口长气,肩膀在那个时刻垮了。
终于,她们听见了院墙外的人声,有人在嘶吼壮胆——
“冲进去!里面有吃的!有女人!什么都有!”
“只有三个男人!杀了他们!”
管四娘站了起来,院子里的吏目都站了起来。
管四娘独自上前,她打开了门,她知道村民没有箭,他们也没有利器,他们能找到的武器不过是长棍或者石斧。
大开的门外,二十多个村民正在朝这个院子冲来,他们在看到管四娘打开院门的时候都有些茫然,难道里面的人吓疯了,想要示弱求他们饶自己一命?但他们的脑子不足以支撑他们思考太多。
修院墙只是为了不让村民能从四面八方偷袭,哪怕是一点风险,管四娘都不愿意冒。
他们只能朝大门跑。
然后,他们就成了移动缓慢的靶子。
管四娘端起了枪,她知道这个院子没人敢放第一枪,她们都没杀过人。
她还在等,等这些人离得够近,近到能被轻易击中,近到没有逃跑的机会。
她抬起枪管,尽量瞄准跑在最前方的人,枪的准头并不好,能不能打中,其实要看持枪者自己的准头好不好,管四娘面无表情的瞄准,面无表情的放枪。
她想起自己对孙月茹说的话。
“没杀过,但是,我想我是敢杀人的。”
那人倒地了,鲜血从他的胸膛流出来,染红了他身下的雪地。
管四娘没看清那个人的脸。
好像是个中年人。
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听她们的话挖过河沙,担过黏土,是不是也因为能从她们手里拿到肉饼,在家人勉强洋洋自得。
不过,无所谓了。
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