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砰——”
麻绳被绷直,夯石高高抬起,在落地的瞬间激起尘土,覆了乡民一身一脸,但他们几乎不知疲惫,一次次高抬,一次次落下。
偶尔有女人行走在山路上,她们抬来清水和食物,在沙土中行走,有时候清水中也会混上沙,后来添了盖子,总算能喝一口干净水。
喜娘也在其中,她很忙,自从这件事报给汉官后,汉官们就给修路的劳力们送来了一些罐头。
倒不是肉罐头,肉罐头也不够吃,而是水果罐头,加些水混在一起,喝着也是甜的,要是运气好,还能捞到一些果肉。
“可惜还要修好多日子,否则我就把这些带回去。”劳力坐在路边,脸上都是尘土,连面容都看不清了,但说这话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我家那小子最爱吃甜!就是路边的野果,酸成那样都要尝一尝呢!”
“竟然真能敞开肚皮吃,我多吃些,回家就少吃些,我婆娘就不骂我是大肚汉了。”
“这红薯干还是不如小米好吃,不过容易饱,但我这牙快受不住了。”
“今儿有红薯粉呢,多吃两碗就成。”
喜娘从劳力旁边路过,发现他们大多遗憾干活时间长,不能回家,但最遗憾的不能把领到的餐食省下来带给家人,农民是很累的,修路也累,但能吃饱,那就比下地强许多了。
毕竟这会儿不是农忙时候,家里少一个大肚汉,女人孩子就能多吃一些。
不过休息了两刻,劳力们便再爬起来,继续干活。
“喜娘!”有人在唤她。
喜娘抬头望去,那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他比她还小一些,但因为是村长的儿子,所以便来此地监工,说是监工,但因为干活的基本都是本家亲戚,所以他也是得修路的。
“你看,大伙都没偷过懒。”小伙子搓搓手,“你能不能去找汉官说说,给咱们再弄一些罐头,她们要是不给,咱们就花钱买。”
喜娘算了算时间,她微微摇头:“集市上的罐头已经没了。”
小伙子也不气馁:“等下一批商队来了就好,最好能弄几辆木板车,独轮的也行。”
两人坐到一起,不过中间隔了一段距离,不会叫人生出猜疑。
“喜娘。”小伙子小心瞥她,他似乎有些害怕,又有些不甘愿,但还是出声说,“你家里人口简单,弟弟身体又不好,我们村还有一块地……”
喜娘看向他,一动不动的看他,目光平静又温和,不像同龄人,而像一个长辈。
小伙子捂住了脸,声音很闷:“我阿爹想让我娶你。”
喜娘没说话。
小伙子继续说:“我邻居家里有个女儿,我同她一起顽到大,她很好,但身子不好,要吃草药,家里没什么地,兄弟又多……”
小伙子喃喃自语:“我第一回上山打到兔子,下山的时候,我就对她说,我要娶她。”
“但我阿爹不同意,我阿妈也不同意,他们说她体弱,干不了重活,可能生不出孩子。”小伙子眼中有泪光,“可他们想让我娶你,哪怕那时我们素不相识,我连你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喜娘:“所以你要听他们的吗?”
小伙子没说话,他在挣扎,但他的挣扎是弱小的。
“没关系。”喜娘听见自己说,“只要这些路修好了,不干重活也能活下去了,你阿爹阿妈就会肯的,你是他们的儿子,父母总是拗不过儿子的,你爱慕的姑娘那时能吃饱饭了,身体自然就好了。”
“你还是可以追求她,祈盼她的心。”
“前提是,这些路能修好。”
喜娘还要再说什么,但她的话被堵在了嗓子眼里。
小伙子也立刻站起来。
奔跑声。
那是下山的奔跑声,脚下打滑,时不时会摔跤的奔跑声——那么浩大,像巨石滚落山间,仿佛雷鸣,喜娘下意识的想往山林里钻——跑!躲!怎么能活命怎么来,她是乡民,她了解这些山就像了解自己!
“山匪来了——”有人在喊。
“贼人下山了!”
乡民们也想往山林里钻,那是属于他们的地盘啊!只要进去了,只要进去就安全了!
“不!”喜娘一阵晕眩,她知道山匪们快到了,“不能跑,我们修了六天的路,他们不是今天才知道,山里有埋伏!不能进山!!”
“不能进山!山里有埋伏!”
喜娘大吼着:“不能进山!”
但没人听她的,乡民不是士兵,即便是士兵,遇到突袭也容易四散奔跑。
只有身经百战的老兵才能令行禁止。
小伙子脸色惨白的看着喜娘,他的嘴唇在哆嗦,但他毕竟是村长的儿子,是未来一个村庄的领袖,于是他朝她点了点头,弯腰从地上捡了一节树枝,冲向了乡民们逃散的地方。
喜娘一个人站在原地,此时此刻,她想到的只有一件事。
幸好没带走山娘过来。
她站在那,像一块石头,她眼睁睁看着奔出去的小伙子,看着他举起树枝高声厉喊,看着他突然僵在原地,而后倒落在地。
山匪有箭,他们在密林里埋伏。
于是那些逃进去的乡民又往外奔,甚至有人从她的身旁跑过去。
他们没有武器,他们赤手空拳,他们没办法反抗。
喜娘抹了把脸,她转过身,和那些乡民们一起跑,而这一次,她终于想起她该喊什么了。
“往商路上跑!那里有汉官!”
“往商路上跑!!!!”
无头苍蝇一般的乡民们听到了她的喊声,他们没有办法思考,但危机中,他们本能的知道她喊的是对的,刚刚还乱做一团,甚至想往另一边山林里跑的人乡民们立刻找到了方向。
他们只能靠路边的树木打掩护,像兔子一样蹦跳隐藏。
喜娘半伏着身体,她不敢回头,她知道有人落在她身后,她能听见尖锐的箭矢刺进血肉里的声音。
她死死握住了拳头。
她应该害怕,她应该恐惧。
可现在,她的眼睛里有燃烧的烈火。
这些修路的,提着木桶的,老实的乡民们,他们在为他们的亲朋好友,为他们的家人,为党项人寻一条路——
这条路上,不该有山匪。
这些山匪流着党项人的血吗?
不,他们不是她的同族。
他们才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