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不好走,这也怪不了谁,党项人一贯是穷的,没得办法,所以村民们倒也不怨天尤人,或是责怪官府不肯给他们修路,毕竟修路就要出壮劳力,对自家来说,修路的好处见不着,损失倒是切切实实。
所以喜娘带着走山娘,四处招募以后,周围的乡老们倒是都应了。
“原本就该修的,只是穷,出了人丁,那一家恐怕就得饿死,造孽的事不敢做。”乡老们聚在一处,党项毕竟是游牧民族出身,本身的男女大防很薄弱,即便如今上层从汉家礼仪,但普通村镇的乡老还是肯和女子一同议事的。
“我们的儿郎倒不必拿什么工钱,只是口粮得各村凑一凑。”
“这不怕,红薯干是尽够的,吃多了烧心也没什么,只要再带一些杂粮就成。”
他们在汉人手里挣到的钱,除了一小部分用来买布匹以外,基本都花费在了盐糖和粮食上,其中最便宜,分量最多的红薯干是挚爱,土豆片倒也有人买,不过都觉得没有红薯干好。
也有乡老向喜娘打听:“你见那些汉官,都是什么样的人?我们这些老头子走不得远路,但村里的儿郎又都笨嘴拙舌,话也说不清。”
喜娘一听就知道乡老们究竟想问什么,于是她再三思索后庄重道:“汉官们人倒不多,不过管教们对她们都是毕恭毕敬,又是一群姑娘,能在山间行走却不被欺辱,远离故土仍旧行进有力,可见她们是能长久经营下去的。”
乡老们互看一眼,为首者年纪最大,他拍板道:“好!这路,我看修得!大伙都回去,召集儿郎们,咱们把下山的路修出来,能过两人便可,一日管两顿饭。”
然而即便拿定了主意,乡老们还是把喜娘留了下来,请她吃一顿晚饭。
山里虽然穷,都是种地的,但杀只鸡待客还成。
喜娘还是头一回被正儿八经的宴请,她难得有些受宠若惊,吃饭的时候甚至不敢动筷子,毕竟是个姑娘,乡老们也不好劝饭,还是老者劝道:“多吃些,还要许多路要走,别走坏了身体。”
倒是走山娘万事不愁,他吃得慢,但也没停过筷子。
“你觉得,那些汉人是图什么呢?”老者目不斜视,只看着自己眼前的菜,但说出来的话却让喜娘心中一跳,“我们这样的地方,穷,人也笨,他们的盐糖又那么便宜,还肯让我们养细毛羊,喜娘,你是个聪明孩子,你说,这是为什么?”
喜娘的筷子僵在空中,她低着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你可真是聪明啊……”老者长叹了一口气,他笑着说,“别怕,别怕,我们能做什么?能与他们为敌吗?恐怕我们露出点这样的念头,山民就要弄死我们,你说可不可笑,多少年以前,我们和汉人有世代血仇,如今,山民们倒是愿意为了汉人,与我们这些同族打生打死。”
喜娘的头更低了,但她还是忍着担忧和恐惧说:“老爹爹,人要吃饭的……”
老者:“是……人要吃饭,所以祖宗的仇就要忘了。”
“难道,我们的祖宗,没有杀过汉人吗?”喜娘突然反问,“汉人就没杀过汉人吗?我们的同族就没杀过同族?老爹爹,我不懂很多道理,但我知道一件事,没有人为了我们。”
“我们这些村民,山民,随时可能死的人,没有人在乎!”
乡老们面色凝重,喜娘的话是很不中听的,谁也不想知道自己是被舍弃的,随时可能被推出去送死的。
“可是……那些汉官们在乎。”喜娘终于抬起了头,“她们肯教我汉话,肯让我学字,没打过我,没骂过我,肯让走山娘学算术,老爹爹,我不认她们是汉人,也不认她们是祖宗的仇敌,我认她们是好官,我认她们把我当做人!”
“老爹爹。”喜娘喘了两口气,“这样的官,咱们有吗?就是有,又有几个?”
“那些汉官们,那些姑娘们,她们能在这样的山间行走却不退缩,靠的不是武力,老爹爹,是有更强的力量庇护她们,官府庇护过我们吗?不说姑娘,就是身体强健的汉子,他敢那样行走吗?”
老者听完后很久没有说话,最终,他动起了筷子,夹了一根野菜塞进嘴里,食不知味的嚼起来。
喜娘额头的冷汗这才落下来。
老爹爹未必是坏人,也未必是看透了汉人的诡计,要和他们硬拼,他可能真的只是想不明白,想不通,但他毕竟老了,胆气已经失了,对老者而言,能维持现今的生活自然最好,身边不死人就是万幸。
喜娘甚至觉得,老者问她,不过是图一个心安理得,他自己找不到说服自己的理由,便让她来做。
“我老啦。”老者终于笑了,“人老了,心就软弱了,变得贪生怕死,这也怕,那也怕。”
一旁的乡老们赶忙说:“哪里的话!不过是为了底下的儿女,你当年带人力战山匪,如今想起来还是叫人热血沸腾!”
“正是!不是你,哪有咱们如今的安生日子过!”
原来这位老爹爹还曾是一个豪杰。
喜娘有些佩服。
只是时移世易,豪杰老迈,心性已失。
喜娘低头吃饭,她明白了,老爹爹觉得汉人有阴谋,汉人也许真的有阴谋。
但老爹爹放弃了抵抗,山民们蛮横残暴,狡诈凶狠,但他们也能对友善的朋友敞开胸怀,也能在食不饱腹的时候给孤寡老弱分一口粮食,他们也有妻有子有夫有母有父,他们不该死。
起码,不该为了王室贵族去死,为了所谓的世代血仇去死。
“好姑娘。”老者看着她,像是看着某个模糊的未来,“汉官们总要一个人来帮他们,我们四寨六村愿意自备粮食修路,推举你去做事,你肯吗?”
“你肯为了这些你不识得的人,留在这个穷乡僻壤,日夜奔波劳碌吗?”
喜娘的筷子落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