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子非黑即白。
但世上没有黑白分明的人。
就算是陈知白也有私心,便是苍天动念时也会变成一个糟老头子。
李玄策当然也不是。
他身在黑暗,心向光明,虽然手上染血无数,但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正义。
然而此时听到柳七的话。
他却罕见的沉默下来。
在棋盘落子,听起来很简单。
可如果真的将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当做棋子落下,他可以想象将是何等残忍的画面。
因为这局棋已成死局。
他双目所见,满盘皆弃子。
这就意味着。
如果他坐上棋局,此后落下的每一子,布的每一个局,都将有亿万条鲜活生命死去。
更让他举棋不定的是。
哪怕棋盘上棋子皆死尽,他也看不到半点希望。
所以他犹豫。
他沉默。
许久后。
他缓缓抬头,看着柳七说道: “柳先生,你该知道,如果大阵一起,我们将面临些什么。”
柳七说道:“身败名裂,遗臭万年,道心崩溃,此生或再无踏足大道可能!”
李玄策道:“你确定要这样做?”
柳七洒脱笑道:“我们别无选择,不是么?”
黑压压的云层下,寒风凛冽。
李玄策身上的白衣格外刺眼,就像黑暗里唯一的光。
柳七青衫落拓, 潇洒自如。
两人相对而立,都从眼底看到了不甘。
许久后。
李玄策目光落在陈知冬身上:“妖主,你先前说可以杀了世上的皇帝。”
“不止皇帝,帝境之下你点名,皆可杀!”
落宝楼上秋千荡漾,陈知冬坐在上头,如一朵妖异火焰飘荡,冷冽寒风下尽是肃杀之意。
李玄策大智近妖,自然明白陈知冬杀意之下掩盖的急迫,沉默片刻后,缓缓问道:“人族长城...能支撑多久?”
“不知。”
陈知冬平静说道:“不过我可以肯定的是,我们不死,人族长城不破。”
“大荒欠陈留王府良多。”
李玄策轻叹一声,很快又敛去脸上的情绪,双手作揖,躬身道:“请妖主下令,您去后,大荒妖族皆听命于柳先生。”
“可!”
陈知冬微微颔首,拂袖一挥,将远在青丘的苍狐拽入青楼,一同拘来的还有万妖殿殿主鲲皇。
“苍狐,鲲皇,从现在起,妖族归柳先生调遣,不从者,皆杀!”
“尊妖主法旨!”
两头圣境大妖同时应诺,随即转身向柳七行礼。
柳七平静还礼。
柳七儒、剑、道三绝,虽然初入圣境,但修为深不可测,有大帝之姿,若非时不待他,未来他极有可能成为一尊震古烁今的大帝。
无论苍狐还是鲲皇,都不会在他面前放肆。
而且既然要磨刀。
自然要磨一把最锋利的刀。
柳七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只是光凭妖族,还远远不够将诸天炼成一把刀。
沉默片刻后。
李玄策又道:“道门避世太久,似乎已经忘记了如何杀人,所以请妖主将道门也归入柳先生门下,如今的大荒,只能有一个声音!”
陈知冬眉头微皱,转身看向陈留王府方向。
道门和别处不一样。
那是道主的道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道主还算她师尊,加上陈知安横插一脚,因果纠缠,如今关系早已乱套,以她的身份,没办法命令道门。
便在她犹豫时。
忽见安岚与太上掌教天璇子携手出现在青楼。
天璇子眼底有些幽怨,泛着微红,轻叹道:“大荒道门以后归小七调遣,无极从中协助,你老师也让他回道门吧,总归是要死的人了,在外飘着算什么回事儿!”
“弟子会转告家师。”
柳七躬身行礼,酒疯子和道门的恩怨,早已随清云子的死去而消散,只是酒疯子疯疯癫癫,柳七也不知道他在何处,只能先应承下来。
不多时。
陈二牛也出现在青楼。
随同而来的还有纯阳道君和观君赵白观。
成帝何其难,两位道君虽然皆为妖孽一般的人物,但始终无法踏出那一步,如今也还只是准帝。
李纯阳看着李玄策,神色平静道:“我们离开后,仙武只有一个声音,小友可放手而为,若有不从者,白玉京十二仙剑自会为你发声。”
“多谢纯阳道君!”
李玄策和柳七同时躬身行礼。
白玉京道门执掌仙武多年,是当之无愧的老天爷,有纯阳帝君这句话,能让他们省去不少麻烦。
“惭愧!”
李纯阳而没有受这一礼,手掌轻轻托起两人,轻叹道:“天道崩塌,大荒陆沉,大势倾轧在即,两位道友舍身成仁,贫道怎敢受此大礼!”
李玄策和柳七将要做的事或许只是徒劳。
但今日之后。
他们身上的青衫白衣必将染上猩红的鲜血。
若事成。
再大的功勋也洗刷不掉他们身上的血腥味。
若事败,他们将万劫不复,声名尽毁。
无论如何。
他们在史书上,都将落下罪恶的一笔!
修行者从不忌惮杀人,古往今来,成帝者谁不是踩着累累白骨踏上的帝座,可杀人和杀人终究是不同的。
修行者会杀死敌人,会杀死仇敌,会随手毁掉一座城池,会在无意间杀死很多人。
但除了那些道心入魔邪恶到了极点的邪修外。
很少有人刻意将屠刀落向普通人!
他隐隐猜到了柳七和李玄策将要做什么,所以才不敢承受这一礼。
数以亿万无辜生灵将成为棋盘上的弃子,沦为刀下亡魂,只为赌一个不确定的未来。
哪怕他身为一尊准帝,道心早已打磨的坚毅无比,想到即将发生的残酷画面,依旧道心沉浮不定。
为大荒延续而葬送无数人的生命。
哪怕死得只剩一人。
也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可问题是谁该死,谁又该活,谁有资格决定他们的生死?
李玄策和柳七要做那握刀之人。
当他们屠刀举起的时候,内心又会经历何等拷问和磋磨......
“很久以前,我便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柳七目光扫过在场的众人,青衫落拓,神态悠然:“书中以杀生成仁、大公无私为圣贤典范,歌颂为了正义而牺牲的大德,唾弃自私自利枉顾大局的小人。”
“可问题是,牺牲这种事情如果是被大义裹挟,还叫牺牲么?”
“为了正义的结果而不择手段,这还算正义么?”
有人踏空而至,悄无声息立在黑暗中,是从神帝宫出走的宋终。
月牙湖上,有人负手立于舟头,是神魔天下聂九幽。
帝星之上,有人剑横膝间,垂目望向青楼,是剑仙叶倾天。
这一刻,青楼寂寥,连蛙声都安静下来。
只有柳七的声音在夜空下淡淡响起。
“后来我终于明白,其实诸多考虑,存乎一心!”
“我做这些事,无关圣贤,无关正义,只因为必须要有人站出来而已。”
“大势倾轧在即,既然必须要有人力挽天倾,那个人可以是陈先生,可以是在座的诸位,可以是众生,也可以是我。
我做不了圣贤,成不了帝,既如此,那我便做一把刀。”
说到这里。
柳七环顾四周,向在场的众人长揖及地,含笑道:“我死后,污名尽加于身,如果人族还有史书,功过留待后人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