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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玉壶将藏书一捆一捆地搬到自己的小院子里,摊开晒着书,然后去后院,远远就见他娘坐在院子里抹着眼泪,旁边是一堆没有浆洗的脏衣服。

“玉壶,你回来了?”秋娘见儿子回来,微微喜悦,抹了抹眼泪,笑道,“饿了吧,娘给你去厨房拿两块饼。”

崔玉壶看着那些脏衣服,薄唇抿起来,说道:“娘,我吃过回来的,你身子弱,这些衣服我来洗吧。”

他认出这些脏衣服中有二叔、三叔他们的,自打崔家败落,二叔好赌,二婶婶与他和离,三叔是个鳏夫,四婶婶是个悍妇,带着孩子常年住在娘家,隔三差五地回来打秋风,祖宅内,内宅所有的琐事都压在祖母和母亲身上。

祖母年纪大了,母亲平日里不仅要准备一家大小的吃食,还要洒扫、浆洗,她常年劳累,身体本就不好,这寒冬腊月的,二叔他们几个大男人竟然连衣服都不肯洗,全都丢到母亲这里来。

崔玉壶有些不高兴,但是也知道,除非将好赌的二叔丢进府衙大牢里,将好吃懒做的三叔和四叔一日三顿打,或许能改变现状,但是祖父不肯。

泉城是谢氏的地盘,祖父守着那点仅剩的尊严和脸面,连城内都不肯踏足一步,何况是将几个不成器的叔伯送到大牢去。

人到晚年,可能只能和稀泥,维持一家和睦的假象到死。

只苦了祖母和母亲。

“你一个顶天立地的郎君,如何能做这些事情?”秋娘连忙摇头道,“我自己可以,玉壶,老太爷的藏书都追回来了吗?”

“嗯。”崔玉壶点头,撩起袖摆,将母亲已经洗干净的衣裳晾晒起来,沉声说道,“都追回来了。”

他晒好衣裳,从袖笼里取出一个钱袋,递给母亲,说道:“娘,这是我卖画挣的十两银子,你先拿着,你和祖母也该做一身棉衣过冬了,家里也该买点过年的年货,无论如何,总是要过一个丰年的。”

秋娘一脸惊喜,十两银子?那他们家可以好好过一个新年了。可以给玉壶、老爷和老夫人做一身新衣裳,还能去买些酒和肉回来,再买一些面和茶点,若是还有的剩,她就偷偷攒起来,日后给玉壶娶亲用。

她这几日托娘家人帮她留意合适的小娘子,只要长得清秀,能吃苦就行。最好家里是没有外债的,玉壶能养家,一家人一定能过的和和美美的。

结果还真给她找到了。

秋娘将银子塞进荷包里,悄悄地拉住崔玉壶,欢喜地说道:“玉壶,娘托人帮你谈了一门亲事,是你舅母亲戚的小娘子,她爹是屠夫,逢年过节必是能吃上肉的,那小娘子今年十九岁,不嫌弃我们家穷,就要嫁到我们家来,你去相看一二,如何?”

她儿子长得玉树临风的,还画的一手好丹青,若非是被家中拖累,早就该成家立业了。

崔玉壶错愕,看着一脸期待的母亲,没有直接拒绝,他未出生时,崔家就败落,那时候崔家是死是活全看谢家的镰刀落不落下来,谁家的小娘子敢嫁到崔家来?

祖父便为父亲相看了一个农家女,也就是他母亲。他母亲什么都好,就是胆子小,观念传统,诸事都没有主见,以前父亲在世时听父亲的,他在家时听他的,他不在家时就听祖父和二叔三叔他们的,总之就没有她自己的主见。

为他相看小娘子,让他早日成家立业,应该是母亲这些年来做的最有主见最有胆量的事情了。

只是他不愿意。

以崔家如今的状况,谁家女儿嫁进来都会吃苦受累,被拖累至死,何况他不愿意。

崔玉壶想起今日见到的月娘子,神情一阵恍惚,或许不该遇见的,更不该交谈,不该赠画与她,不该在千香楼听见她说的那一番话。

这让他日后如何办?

“娘,这件事情以后再议吧。”

秋娘急道:“可你年岁也不小了,好不容易刘屠夫家不嫌弃我们家,愿意将女儿嫁过来,错过了,日后娶不到亲怎么办?”

崔玉壶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娶个屠夫家的小娘子,然后日日作画养家糊口?隔三差五地去赌坊里将打的头破血流的二叔接回家?还是去酒楼茶馆里替三叔四叔付赊的酒钱?

他读书二十载,也曾想到一腔热血,走科考仕途,为民请愿,光耀门楣,但是这一条路在他姓崔时就被堵死了,后来大夏覆灭,世家风雨飘摇,新帝好战,治国理念与他相悖,更是不可能走得通。

他也曾想到带着母亲、祖父祖母离开泉城,另谋生路,但是祖父守着昔日的荣耀死都不愿意离开,母亲也不敢走,他便只能继续在这深潭泥沼里挣扎。

他想着或许早有一日会习惯,会习惯他是如此平庸又无能的人,或许终有一日他会耗尽所有的灵气,再也画不出心潮澎湃的画作,也写不出热血壮志的诗句,终究会变成他二叔、三叔那样麻木的人。

只是不行啊。

他遇见了那样带着一身光芒的小娘子,他怎甘心平庸,怎甘心?他想如凤凰台的凤凰一般,凤鸣九天,想光彩耀世,想做一个一身光,满腹才华,不会被黑暗笼罩,不会在光芒下自惭形秽的人。

他想再次遇到她的时候,能内心坦荡地与她在阳光下交谈,能不被她的光芒灼伤,能不自卑不怯懦不退缩,做顶天立地的郎君。

崔玉壶回过神来,看向他娘:“娘,这件事情我会和祖父商议。”

秋娘一听,顿时软了下来,算了,还是让他们男人拿主意吧。

“玉壶,我去厨房给你拿两块饼吃,我特意给你藏的,别人都不知道。”秋娘瞬间就将儿子娶亲的事情抛到脑后,揣着那十两银子,美滋滋地去厨房给他拿早上藏起来的油饼。

崔玉壶看着他娘的背影,垂眸微微深思,或许,他也该试着挣脱这牢笼,将崔家的掌家权从祖父那里拿过来,如此方能另闯出一番天地。

*

月娘子和一众世家贵女、郎君要来温泉庄子,消息传到西郊的温泉庄子上,瞬间就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主家要来人,庄子上的管事婆子和庄头喜出望外,带着小厮丫鬟里里外外地收拾,刚收拾了一会儿就见谢雨和赵嬷嬷一行人带着东西浩浩荡荡地过来了。

九洲动荡,泉城和谢氏这几年并不太平,好不容易等新家主上位,谢景焕又大多奔走在外,所以西郊的温泉庄子已经四五年无人问津了,只余了几个管事婆子和庄头在打理,日常就洒扫、修葺,不过该破败的依旧破败下去。

赵嬷嬷看着荒废的院子,皱了皱眉,慢条斯理地吩咐着人将东西都搬进来。

“让管事的来回话。”

管事婆子慌忙来回话。

“今日娘子和泉城的官宦贵女、世家郎君们要在温泉庄子歇脚、用膳,一应的吃食用度不用现买,我们都带来了,不够的我们会派人去采买,你们把前厅后院都打扫干净,再去清理一下庄子里的几个汤池子。”

“是。”

赵嬷嬷吩咐下去,一行人快速地运转起来。赵嬷嬷自己也忙的团团转,统计着要采买的东西,吩咐谢雨去采买,然后将凤凰台上搬下来的花草盆栽尽数摆进院子里。

好在王惜弱此次办诗画雅集,准备的十分充分,赏花雅集的器具和一应的吃喝用度都是现带的,此刻已经让人全部搬到了庄子上来,就算庄子没有任何的准备,招呼几十号人还是没问题的。

庄子只需要将几个汤池子打扫干净,以免世家子们和小娘子们想要泡汤池子。

赵嬷嬷看着这略显破败的温泉庄子,想想终究是不如盛京,只是盛京是不回去了,只能用心经营此处,以前娘子是客居在谢府,如今身份转换,以后谢氏的产业都要一一经手,日后定然经营的欣欣向荣。

且说浩浩荡荡这么一行丫鬟小厮到了温泉庄子,里里外外地忙碌奔走,自然惊动了住在隔壁的崔家。

崔家三爷和四爷听到动静,趴在墙头看了半天,然后还寻了个机会去跟小厮打探消息,然后呼天抢地地奔回崔家,喊道:“爹,爹,不好了,谢氏来温泉庄子了。”

“丫鬟奴仆先来了,据说主家在后面,爹,我们是拿菜刀还是操锄头?”

崔家三爷和四爷,一个拿锄头,一个拿菜刀,一身干劲,眼冒绿光。以前这些孙子躲在泉城,他们没有机会报仇,现在人到了他们的地盘,那必须是干呀!

崔玉壶听到动静出来一看,脸都黑了。

就三叔、四叔这文弱书生的干瘪身量,人没到跟前就被小厮撂倒了。那谢氏是一群什么人?全是豺狼虎豹,家主出行都是亲卫开道,泉城的守城军也都是效忠于谢氏的,听说谢景焕乃是顶尖的剑客,师承那位传闻中的剑道大师。

三叔和四叔还是别去送死的好。

崔家老太爷拄着拐杖出来,骂道:“一天天的吵吵嚷嚷什么,还有没有个清净?老三,老四,你们要是实在没事干,就去下地干活。”

崔三爷和崔四爷立马蔫了,叫道:“是前头的谢氏庄子来人了。”

“咱们家这么多年的仇就不报了吗?”

“要不是谢氏,我们崔家还是泉城的世家大族,坐拥万贯家财,妻妾成群,丫鬟奴仆一堆,何至于如今这落魄地步?别说三妻四妾,连个倒夜香的婆子都没有。”

“爹,我都三天没吃肉了。咱去谢氏讹点肉吃也好啊。”

“就是,就是,谢家必须要负责。”

崔家三爷,四爷越说越激动。

崔家老太爷气的险些昏厥,这些丢人现眼的东西呀。

崔玉壶嘴角抽搐了一下,不想戳破三叔四叔这不要脸的嘴脸,从来都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当年崔氏和谢氏争权落败,能留下一条命就算善终了。当年谢氏老太爷也没有赶尽杀绝,还出面维护,给他们崔家留了一条活路。

崔家之所以走到今日这般惨境,完全是子孙自己作的。他幼年时,家中尚且有余粮和银钱,虽说不富裕,但是也衣食无忧,父亲过世以后,二叔将家产赌的精光,三叔四叔好吃懒做,不务正业,导致妻离子散,这才是最根本的原因。

几个叔伯憎恨谢氏,无非是给自己的自甘堕落找借口。

至于祖父,这些年为何憎恨谢氏,他觉得或许祖父憎恨的只是他和谢氏老太爷的那份年少友情,终究是在权势之争中走的狰狞破碎。

只是如今谢氏老太爷已经病逝,这份恨意就无处安放了。

崔家老太爷敲着拐杖,声嘶力竭地叫道:“谁都不准去,今日谁出这个门,我都打死谁!”

崔家三爷、四爷瞬间就如同泄了气的气球,扔了手里生锈的菜刀和锄头,坐在杂草丛生的荒芜院子,唉声叹气。

“爹,二哥要卖书,你不肯,咱要去找谢氏报仇你也不肯,三哥要去谢家讹点肉吃,你还是不肯,你这是要逼死我们呐。

要我说,干脆把这温泉庄子卖了,咱搬到乡下去住。现在城中不少世家都想买庄子,这西郊好的地段早就被占完了,咱家这庄子值不少银钱呢。我打听过了,值整整100两银子呢。”

崔家老太爷气的两眼直翻,险些昏过去。

崔玉壶冷冷说道:“四叔,你少说几句吧,祖父身体本就不好。这是祖宅,卖不得。”

崔玉壶扶着老太爷坐下来,淡淡说道:“祖父何苦与他们置气。”

崔家老太爷看着跟前的长孙,老泪纵横,还得是玉壶啊,老三、老四那些眼皮浅的东西,区区一百两银子就想卖祖宅,一百两能做什么?什么都做不了,他们还要卖藏书,那是他们家翻身的根本啊。

“玉壶,是祖父错了,祖父不该为了那一口气,不让你去参加科考。以你的才学若是能参加科考,必能高中的。”

崔玉壶垂眸,拍着老太爷的后背,给他顺着气,淡淡说道:“是孙儿自己不想参加科考,与祖父无关。”

科举的这一条路早就被堵死了。他若是参加科考,必要效忠于谢氏,这要置祖父于何地?置崔家于何地?若是背井离乡前去盛京,也不过是黄粱美梦终成空。

以如今泉城和盛京的关系,以新帝的手段和秉性,也非良主,而他不做心机深沉的佞臣。

“祖父,我想经商,走海运。”崔玉壶抬眼,说出自己深思熟虑的打算。

科考路已死,他想经商,走通海运之路,重振崔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