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东宫,一向行事果断的史思明吩咐车夫,取道朱雀大街,直奔康平坊安喜侯府。
侯府前,门庭若市。
随着王土旺权势水涨船高,打着趋炎附势的主意的人自然层出不穷,军中调度的将士,更是差点将他家门槛踏破了。
最让史思明惊掉眼珠的是,这门前,竟有外地来的学子往王土旺门下投行卷;
要知道,自唐以来,科举从来靠的就不单单是学识,其间更多的,还有人脉。
投行卷,便是这舞弊恶俗中的一环。
学子假借投行卷的名头,结识当朝大员,私下里往来频频,以财或己身作敲门砖,期望当朝大员利用自身影响力或权势使其中举。
只叫史思明没想到的是,竟有人投行卷投到王土旺门上来了,这...装样子也得寻得文官装啊,找这个街巷出生的行伍厮杀汉装像个甚样。
马车上,史思明讥笑摇头,又望着侯府门外人挤人的场景,当即了了下去拜会的念头,只唤着自家渠管事上门送拜帖。
拜帖奉上,又待了近半个时辰,一直紧闭的侯府高门这才洞开。
其内,一身披步甲的年轻悍卒快步走出,站在高高台阶之上,手里拿着一片小纸条,朗声道:
“将军不见外客!拿着各自礼,打哪来的回哪儿去!
骆丰林何在?”
话音落下,门下人群中,一背着竹制箱笼,文生打扮,风尘仆仆的书生慌忙举起右手。
“小生便是骆丰林!”
“嗬~”台上,那悍卒望着这厮书生,意味不明的笑出了声;
“甚好玩意,投行卷投到咱安喜伯府来了,不晓得的还以为咱家将军是甚文绉绉的狗屁文官哩!
你且入门,跟着他走!”
这悍卒指了指身旁弟兄,便不再看这文生,转过头来望向人群,朗声道:
“渠管事何在?!”
听着声儿,史府的渠管事费力挤开人群,赔笑道:
“正是老朽。”
“嗯,领你家老爷去后院,将军言了,皆是旧识,若再登门,与门房言语一二自行入内即可,莫要递甚拜帖,他最不耐老友间整这繁文缛节的玩意儿。”
魑魇老卒与他等将军无二,皆是些嗓门粗砾生硬的家伙,可偏偏就是这副嗓门里蹦出来的话,最暖人心不过。
马车上,史思明亦听见了大嗓门,久等积下的恼怒竟不自觉消了大半,况且王土旺当着这恁多拜访者的面儿称他旧识老友,实在叫他面上有光。
待马车开入安喜侯府,史思明由着士卒领着,入了后院,这才见着正与人对饮的王土旺。
见他到来,王土旺也不起身,只当他是自己人一般拍了拍一旁软榻,大咧道:
“老史来了,快来就座!”
说话间,翻过一茶盏,拿起茶壶就给他满了一杯。
王土旺这般作态,一下就叫心中藏着事儿,略感惴惴的史思明放松下来,面上情不自禁挂上一抹从心微笑,竟也学着王土旺模样,大咧上前坐下。
落了座,一口茶水入肚,史思明这才抬起眸儿,打量起对面之人。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仔细一瞧,此人竟是那韩王岳丈,翰林院学士修道季。
说起这修道季,修逸川,当年也是个相当了不起的风云人物!
此人少年出川,腹藏锦秀才华,皮囊貌比潘安,一朝科举殿试,独得先帝青眼,激扬年华,交好太子,来往皆饱读诗书之狂生,待嫁娘子,魂牵梦绕,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只叹,激昂总难续,三才子案事发,太子被贬,先帝大怒,当今天子潜邸应龙,相干人等皆遭牵连,独独此人才华横溢,先帝悯,赐了翰林学士清贵之身,不干朝政,保了囫囵脑袋。
史思明暗中打量,猜测此人在王土旺府上缘由,而桌对面,中年帅哥修道季兀自蹙眉沉思,却不曾多看他一眼。
只待这茶水续了一杯又一杯,眼瞅着小腹渐涨,修道季嘴角这才扯出一丝浅笑,对王土旺道:
“上柱国这般倒是难到吾了,军制乃国之本,上柱国忧思有理,难道不知其间涉及了多少人的利益?”
“某不管这些,就问你改不改得?”王土旺冷笑。
闻言,修道季轻轻摇头,紧接着自嘲一笑,又点了点头。
“改得,只瞧上柱国愿下多大力气了。”
“但言无妨!”
“好!既如此,逸川便与上柱国好生论道一番!”
这修道季气质出尘,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的动作都叫人望着赏心悦目,待茶盏下沿轻磕桌面,温润嗓音再度响起。
“凡是得其果,必究其因,吾大乾以武立国,却行以文抑武之事,上柱国可知其缘由?”
“不晓,汝再废屁,休怪某将汝吊树上晒肉干!”
面对此言,修道季表情一愣,怏怏叹了口气,自顾道:
“太祖皇帝生时,逢唐亡五代继,五代十国,军阀割据,野心勃勃者以下克上,继而又被其手下屠戮,此间例子数不胜数;
雄才大略如太祖皇帝,亦是黄袍加身、以下克上,终叫大地复安康,百姓安居乐业。
此前上柱国曾言,军制有弊,文臣宦官入军参军,指手画脚却不承败仗之责,责任悉数由统帅武将当下,朝堂对武人实在苛勒。
那上柱国何不立于太祖皇帝之位,设身处地的想想呢?
于太祖皇帝而言,生于乱世,见惯武人谋反、以下克上之行径!他又何曾知晓,他赵家皇帝能当几代,说不得便与那后周一般,二世而亡。
他亦不晓手下忠臣,如先理国王代战,先陈国彭天宇之辈,是否会故技重施,再演黄袍加身之举。
故以文抑武,重文轻武,便成了太祖皇帝期盼绵延国祚,复续和平的无奈之举。
纵观太祖太宗至当今天子,吾大乾绵延国祚百年,虽武人羸弱,汉人饱受契丹西夏欺凌,可这到底比那后唐群雄割据,十室九空之景好上太多太多了。
以吾之论,太祖皇帝以文抑武,形似懦弱,却保了汉民百年生息,不演地方割据之劣行,不复汉人同室操戈之痛举,续上了吾等汉人之血脉,功比唐宗啊!”
瞧瞧,甚叫口才,甚叫格局,都他娘的扯到民族存亡上来了,直把王土旺说的呆愣当场,半天放不出一个屁。
......
纵观大宋,太多意难平,可唐宗宋祖并列,这一点俺从未怀疑过,不能因为太祖皇帝后人羸弱,贪污横行,便否了整个大宋。
于乱世开太平,只这一点,赵匡胤功在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