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中元。
滑州白马县境内官道上,马蹄悠悠,一拢共百十余人的队伍慢悠悠的行着;
这队伍瞧着也怪,前头十余周身杀气肆意的将士开路,其后坠着一伙披戴绿的官人,举着卤簿、仪仗;
队伍当中,几匹高头大马慢悠悠的行着,其后跟着三四马车,而坠在最后的,依旧是那杀气腾腾的边关军士。
大黑背上,王土旺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拄着腰间铜鞭把手,身子随着马儿走动,悠闲晃着;
而他身侧,奉旨接他回京的老岳丈秦烈武就无他这般悠闲了,只驱马紧挨着他,做贼心虚似的问东问西;
“英娘此番怎没和你一道回来?”
“老哥莫问了,自打离了析津府,汝都打听八百回了。”
得了这敷衍,秦烈武当即气不打一处来,鼻不是鼻,眼不是眼,气道:
“偏吾宝贝闺女瞧上你这疲懒无赖,岳丈不唤,楞的连下落都不叫当爹的问。
怎滴,英娘是吾身上掉下来的肉,莫说问八百回,便是八千回吾也问得!”
一边说,这老货还觉不得劲,直揪着胯下白马缰绳,使它撞王土旺胯下大黑;
大黑哪受得住这气!
它本就北地良马,平日里王土旺只把它当兄弟待,好吃好喝,酒肉鸡蛋没断过,又阵仗里的百般出入,血见得怕是比寻常将士还多,惨死它蹄下的辽人更不在少数,这二年下来,以显神异之相;
兀的喷了个响鼻,大黑撩起蹄子就欲揣,没成想这秦烈武今儿换了匹母马,靠了近了,这才闻着味儿不对,撩起的蹄儿当即重拿轻放,竟使着黝黑光亮的大腚儿蹭了蹭这通体洁白的小母马。
小白马遭不住它圆润紧致的大腚儿,羞赧挪开二步,却叫王土旺察觉了异样,当即咧嘴乐呵起来;
“老哥你待瞧瞧,便是你这小白都叫你莫瞎打听了,英娘乃某家妻,某总不计害她不成,少打听些。
汝惯是个属兔嘴的,别哪日马尿灌多了些,将某与英娘的算计泄了出去。”
这混不吝说话,端是丁点面子也不给自家岳丈留,然秦烈武也习惯了这厮做派,虽气的吹胡子瞪眼睛,却也没往心里去。
他边关为将,又历中枢,岂不知收复燕云有多大阻力,方方面面,简直叫人气绝;可就是这般,王土旺亦顶着万般压力,算计百出,愣是先收涿州,后复析津府。
论迹不论心,他担任兵部要职,见过青年才俊不计其数,其中大多对边关之事侃侃而谈,似只要他等出手,燕云十六州弹指可收一般;
可真入了朝堂,面对各方压力,到头来,还是借口满腹,尽作空谈,真如这厮不计前程,不弄嘴皮,不吝名节、一心只想往北攮的家伙,却未曾见过一个。
一声轻叹,秦烈武略萧瑟回头望了眼心系了一辈子的北方,道:
“也难为你和英娘了,吾年以老,纵是相帮也无力,由你们去罢~”
他若是与自个乐呵吵嘴,王土旺还觉着有趣,然这般萧瑟作态,却不能叫土哥满意;
但听一身哼,王土旺敛了面上笑意,直翻着白眼道:
“真当某防汝不成,某防得,是你那老丈!某与你不同,英娘既舍身于某,某自不会叫她伤了心去。
便是与你分说也无妨,只岳丈你需管得住嘴,收的住耳,无论听着甚,都切莫将吾等算计外道,如若不然,某与英娘大婚,只能对着你灵位磕头了!”
能从这厮嘴里听着一句‘岳丈’真真比泰山崩了都难得,秦烈武直乐得咧嘴一笑,也顾不上甚灵牌屁话了,当即扯着缰绳打马凑他近前,又做贼似的左右张望了一眼,道:
“岳丈我保管不叫漏了嘴!吾爱妻早丧,这辈子也就英娘一个宝贝女儿了,断不敢胡乱言语,害了家女!”
“当真?”王土旺斜着眼问道。
“当真!便是你那岳母复生,吾都不叫泄露出去!”
见他这般保证,王土旺犹豫三分,终点了点头;
“唤你声岳丈,可莫当某好欺辱的,若是走漏了风声,休怪某狗脸无毛,拿你不成,还要拿韩平是问,届时刨坟曝尸,宗祭断绝,休怪某绝情!”
甚叫泼皮无赖,甚叫狠辣无情,此番便是!
秦烈武自晓这小子手段,早已下定决心的他也不在意,只郑重点头,当即就听;
“某唤英娘作了假抵报,魑魇五万众拿下析津府,并非损了四万众,其实只...”
“只甚?”秦烈武皱眉低问;
“只折了二百余弟兄!余下诸部,某唤英娘领着取道渤海,奔高丽去了!”
话音刚落,秦烈武眸子陡然扩大到了极致,反应竟与那韩德让一般无二;
“你要造反?!”
“屁的造反!”王土旺一声怒骂,随即低喝道:
“某要造反,领着魑魇杀向中京便是,须得这般繁复?!”
“也对!”秦烈武若有所思的颔了颔首,摸着胡须嘀咕道:
“就中军禁军那三瓜俩枣,还真不够你折腾,况且兵部武将皆心向你,若真是造反,太祖皇帝那一套,未必还真就行不通。”
这说的甚?
这说的乃是黄袍加身!
而一侧,王土旺也是为难,只低声道:
“咱这个当今圣上啊,刻薄寡恩,又好大喜功,权术虽耍的不孬,却不知藏富于民的道理,可即便如此,亦待某不薄。
某若反了,大义且不谈,这恩将仇报却叫某心里过不大去。
况且汉人与汉人兵刃相向,某终究不乐见,高丽不接大乾领土,便是夺下,亦是飞地,难以控制;可正因如此,某魑魇确可深扎此地,谋日后发展。
辽人以为高丽贫瘠,殊不知那东边海上,却有一岛遍地白银!
待某站稳脚跟,点校水军,大可东出夺岛,掠白银以济兵锋,驱蛮民以充刀俎!实汉法以令汉化!
有道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这般野心,只叫一侧秦烈武听的目瞪口呆;
他自晓学的是四书五经,懂得是天地君亲师的道理,这般大逆不道的想法,简直没给他三观干碎。
支吾了好啷子,秦烈武抿嘴,压下抽搐眼角,只怯着胆低声问道:
“此王?何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