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末,辽军大帐。
韩德让一身乌金鎏龙软甲,头戴雁翎护耳盔,外面套着一绣着龙纹的玄黄束腰战袍,正满面严肃的站在长桌前瞧着桌上堪舆。
打近处瞧,此人身材高大,剑眉星目,面若玉冠,修得齐整的胡须不过下颚,端是生的英武不凡。
他正瞧着堪舆,却听帐外禀报。
“韩将军,耶律犬恨求见!”
“让他进来!”
韩德让头也不抬,平淡答道。
不消片刻,帐帘掀开,一满面大胡子的辽人壮汉入了大帐,直快步行至近前。
“韩将军!乾人动了!”
“怎动的?”韩德让一边拿着毛笔往堪舆上圈圈点点,一边儿不甚在意道。
“约三千步卒打南边城门离了河间,根据内应回报,应是那卢都泽遣往沧州守备的悍卒。”
“哦?单三千卒吗!可查清领军将领何人?”
“查清了,正是那伥鬼营的王土旺。”
听到王土旺三个字,原还漫不经心的韩德让眉头一皱,一双精光直射的眸子登时眯起。
“可确认是那王土旺?”
“千真万确,那厮杀才压根无丁点掩饰,出了城便嚎叫整军,那嗓门,错不得。”
“王土旺...”
韩德让嘴角微微翘起,低声重复着。
如若是王土旺那便太好了!
作为对手,韩德让比卢都泽更了解他这个手下,说句不客气的话,王土旺此人,恰好补齐了辽军最后一个短板。
此子神勇盖世,守城完全是大材小用,如若落在他韩德让麾下,必充作先登悍将,拔寨夺城,怕是无往不利。
眼眸精光闪烁,韩德让再不关注堪舆,直起腰身,眸光熠熠的盯着耶律犬恨。
“可着人盯着此人动向?”
“盯着了,属下以着十来轻骑斥候坠在他军后方,不过...”
“不过?”
“不过属下看他动向,并未直奔东南沧州而去,反倒绕城墙一路向北!”
听得此言,韩德让顿时大惊失色。
“不好!立刻唤醒右翼番属步卒,整装营外列阵!”
“将军此举?”
“那厮伥鬼营极善夜战,若吾猜的没错,此獠怕不是要故技重施,夜袭大营,速去唤起右翼...”
正说着,韩德让忽的眼眸一闪,伸手拦下耶律犬恨。
“且慢,唤起番属步卒后,切莫点起火把,只依旧做出副甚都不知的样子,另着各部起夜披甲,帐中静待;吾要给他来个瓮中捉鳖!”
生而为辽的耶律犬恨哪知‘瓮中捉鳖’的意思,他只知韩德让深受太后箫织卓宠信,故无论什么都要听他的。
重重点头,耶律犬恨领命而去。
话分两头。
且说王土旺部这边,他领着三千士卒,一路打着大旗,大摇大摆自城墙根子下绕到了北城。
待近了茫茫辽军大帐,王土旺竖起左臂,喝停队伍,与一旁秦煜疴低声道:
“秦将军,某怎觉着不对呢?”
“吾亦这般以为!”秦煜疴片刻不停地盯着远处辽营,微微点头。
“太安静了,着实古怪的紧。
照理儿说,吾等三千人浩荡出城,压根无甚掩饰余地,辽军纵是目聋耳瞎,也不会这般迟钝!
军正,此间怕是有诈,不若退去。”
瞧她分析与自个无二,王土旺却并未采纳这起子建议,兀自摇头。
“不!了不起偷袭变强攻!
辽军不善纵夜马,皆可以步卒论,合该一战!
况且双日不着单日着,眼下不试试这些个狗攮的水分,日后也免不了手上走一遭!”
王土旺这话夹七带八,任是将泼皮行话都扯了进来,直听得秦煜疴一个头两个大。
“军正,说清楚,你欲何为?”
“干他娘的!懂否?”
“懂!”瞧着这厮无赖模样,秦煜疴无奈叹气点头,只觉着自个前二十年听过的腌臜话都没遇着王土旺这二日听得多。
下了定心,王土旺也不装了,直转身瞧向身后士卒,大声吼道。
“辽狗有了警觉,咱们就强攻!
想当初老子领着三百卒就敢冲他娘的三万辽狗大营,今儿老子领了三千卒,三十万某都敢冲!
某且问你们,三千对十万!”
下一刻,新卒尚摸不着头脑,老卒却悍然咆哮。
“优势在某!”
“哈哈哈!军心可用!”
王土旺咧嘴狂笑,森森獠牙映着月光,直教人胆寒。
收回目光,王土旺瞧向身侧铁牛。
“铁牛,待会子莫管某后背,只管护好秦将军左右!”
“且把心放回肚肠里,哥哥!”铁牛提着两把宣花大斧,耿直点头间却听秦煜疴朗声阻拦。
“无甚必要,吾可不是那起子惯只会玩蹴鞠的闲人,莫管吾!”
瞧她拒绝,又瞅了瞅这厮手上银枪,王土旺也不执拗,顺势点头。
“那铁牛你便去看着瘦猴,某寻了百人护他左右,你也同去!”
“好嘞哥哥!”
待命令吩咐下去,王土旺悍然转身,迈着大步决然冲着那辽营而去,肃杀之气自他起,自上而下蔓延开来。
辽营外,近三万的番属步卒列队静待;
俗话说得好,人一过万,无边无际。
这三万卒摆开架势,一直蔓延到黑暗尽头,莫说其他,但说着给人的压力,便足足的。
然王土旺部,尤其是原魑魇营的老卒,各个都是久经阵仗之辈,眼底哪有这些个辽人步卒,唯土哥背影。
随着两军接近,王土旺步伐越发大,步行也变作了小跑;
此时,终日着甲不坠的好处便显了出来,这起子悍卒步步紧逼王土旺,面上不见疲惫,更不闻喘气。
论列阵,他等或许不熟,可若是单论脚力耐力,他们可真不虚。
不问前路,只顾冲杀。
随着王土旺越冲越快,在秦煜疴惊骇的视线中,三千伥鬼营如一把烤的通红的尖刀,重重攮进辽军阵型;
霎时间,血肉横飞,在王土旺大枪挥舞之下,这起子辽人如若充满了气血的猪牛膀胱,碰之即炸,漫天血雾挥洒。
土哥这会子也入了血战状态,猛虎咆哮间,一双虎眸通红,直闷头冲杀,身前竟无一完整尸体。
这厮太狂野了,压根不吝着力气,或披或扫,不消片刻,玄色步人甲已被血雾染的通红。
瞧着他天人般的背影,秦煜疴压下心头悸动,银枪如蛇出洞,轻灵捅穿一辽卒咽喉,直奔王土旺身后。
“军正,加快推进,莫陷苦战!”
而回应她的,只有一声炸裂虎啸。
王土旺自余着理智,只这起子辽军还不至于让他狂怒暴走;
只见他猛然抄起镔铁猛虎吞口大枪,一手把住大枪中段,横在身前,随即便如那推土机般埋头猛冲起来。
他这一冲,速度陡然加快。
大枪加上他那股子惊天蛮力,直把前方拦路辽卒压得血肉变形,骨头崩碎断裂声不绝于耳。
又是一声虎啸,王土旺额头青筋暴起,脚下二次用力,推着二三十来个痛苦惨叫的番属步卒再度加速。
只瞧那最挨着镔铁大枪的辽卒,这会子俨然不成人型,身躯自腰腹起,竟被活生生碾的只剩一层筋膜连着上下两段。
瞧着这一幕,秦煜疴顿觉寒气自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以往她只听过这厮悍勇,今夜靠着如此近瞧见了,真真叫人目瞪口呆、哑口无言、惊的说不出半个字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