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土旺正想继续寻秦煜疴扯闲,却瞧城墙上,一身着明光铠的亲兵领着一众士卒急急而来。
“王土旺何在!”
一声大喝,却瞧土哥懒散的靠着城墙,伸手摆了摆。
“某在这。”
瞧他这样,亲兵也不恼,只快步上前,重重抱拳。
“王营正,卢都统命你速速赶去门楼,都统有话分说!”
闻言,王土旺略带遗憾的瞧了眼秦煜疴,凑她耳边低声道:
“今儿不赶巧,待得了闲,再去你营中寻你!”
言罢,拍拍屁股起身,跟着这队亲兵,借道城墙直奔门楼而去。
一路上,众士卒瞧见王土旺来了,纷纷侧身让道,与这名不见经传的猛将让路。
临冲吕公车倒塌动静不小,那势如惊雷的滚石更是让周遭一众士卒认识了这个浑身披着玄色重甲的绝世猛男。
被这恁多眸子盯着,王土旺也不在意,只大摇大摆走自己的路。
他本就不是甚在意他人看法的人,仰慕也好,嗤笑也罢,统统影响不了他带着面甲的面皮。
复行三四里,一行人赶到门楼。
此刻门楼上,除卢都泽亲兵,便只有卢都泽与他麾下三四幕僚。
见王土旺至,卢都泽面儿上竟露出一丝和善浅笑,主动迎了一二步。
瞧这作态,土哥哪敢拿大,纳头就拜。
“属下王土旺,见过都统!”
“起来起来,这才二日不见,怎这般生分了。”
卢都泽笑着托住王土旺手臂,压根无半点之前连王土旺名儿都记不起的生疏模样。
“谢都统。”
土哥起身,低头站在一旁,依旧那副毕恭毕敬的模样。
瞧他这般姿态,卢都泽登时更欢喜了。
他打老远就瞧见王土旺力掷大石,攮碎临冲的壮举,这会子瞧他压根无一丝居功倨傲表情,心中愈发满意。
“王营正啊,这守了半晌午的城,可曾疲惫啊?”
“都统尚坚守门楼,劳心劳神指挥全军;某不过一厮杀汉,又不动脑,干的不过是些力气活,怎敢言疲惫。”
王土旺自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拍马屁的机会,这嘴像是吃了蜜蜂屎似的甜的要命。
卢都泽自是吃这一套的,抿着嘴角笑意满意点头。
“王营正倒是明事理,如若这军中众将皆如尔这般想,吾也就轻松多了。”
“都统言重了,属下惭愧!
不过依属下斗胆之见,都统大可不必在意那些个食君之禄,不思君恩的贼子;
当今圣上何其英明,使都统统兵九边自有道理!
那起子贼人不敢见光,顶多也就背后使些下作手段,压根影响不到都统。”
王土旺这话说的狡猾;
他并不知卢都泽所言的‘军中众将’值得何人,但这话乃是固定的马屁话式,不管是谁,都能套的进去。
况且他说话好占大义,张嘴便是我忠敌奸,端是让常被唤作幸进小人的卢都泽听得格外顺耳。
“好!王营正此言在理,倒是吾魇了道儿了!
吾瞧王营正端是有颗精忠报国之心,不知家生何处,竟生的这般好姿态?”
听他一问,王土旺心底儿陡然一喜,连低头拱手。
“回都统的话,属下中京人氏,长于那南城王家巷子。”
“哦?”卢都泽眼底精光一闪,明知故问道:
“莫不是理国公府后的那王家巷?”
“正是!”
“同姓王,王营正莫非是理国王氏之人?”
“回都统,某却是那理国王氏之人,只某从小长于王家巷,父母双亡后亦独自求活,除姓之外,并无瓜葛。”
说着,王土旺面儿上不经意露出一丝冷厉。
他的表情自逃不过卢都泽眼眸,当下心底儿一喜,面上却装出关心表情。
“王营正倒是与吾年少时无二,惯是个吃过苦头的。”
闻言,王土旺也不说话,只兀自抱拳低头,佯装咬牙叹气,做足了姿态。
就在卢都泽还欲与王土旺闲聊时,却听身侧传出一轻巧咳声。
“都统,城战愈烈,还是先以正事为重。”
得了提醒,卢都泽微微不悦的斜了眼身侧,这才回眸看向王土旺。
“王土旺部听令!”
“属下在!”
“吾命你部即刻交卸城西马面墩台御守差事,着吾手令,协助守备西段城墙,不得有误!”
“属下领命!”
“去吧!”
“诺!”
一声低喝,王土旺抱拳徐徐退后,随即大步奔向西北角马面墩台。
待他声音消失,将才轻咳的傅成这才挪到近前,小声提醒道。
“老爷,莫忘了此人是狼非犬,不可尽信啊!”
“吾心里有数!”
卢都泽平淡答了句,面无表情回到帅座前坐下,不在多言。
话分两头,却说王土旺领着部下,在秦煜疴部下依依不舍的视线中,离了马面墩台,开始各处救火。
说是救火,其实与那休憩无二。
眼下尚且只是第一日,辽军攻势虽猛,然大乾这边也不是纸糊的,两边皆补给充足,箭雨攒射,你来我往。
况且城就这般大,城墙就那般宽,压根容不下双方十几万涌上城头,乾军辽军打了一天,将士轮换了好几轮,损伤也就那样,咱土哥也只能闲着。
第一日如此,第二日如此,待到了第三日,辽军统帅似是失了耐心,海量士卒带着攻城器械压上,城墙外立面,到处都是密密麻麻好似蚂蚁的攀登者。
而城墙上,乾军拿着狼筅、长枪,抛下根根铁撞木,狼牙拍,打的辽军如同下饺子一般。
然辽军亦不是吃素的,带着倒勾的铁弩攒射,每一击够能从城墙上勾下守城士卒。
战场上,到处都是濒死之人的嘶嚎、惨叫。
王土旺部,领了军令,也登上了这绞肉机般的舞台。
门楼上,王土旺粗暴推开挡在身前辽卒,手中大枪或挑或攮或甩,硬是领着身后百余悍卒如那推土机般从这头冲杀到那头,硬生生将辽军占下的一段城墙彻底扫清。
从巳时战至申时,除了中间歇了半刻,他已然连续战了三个多时辰,手下攮死的辽人各帐勇士更是数不胜数。
别人在打仗,他在玩集卡游戏。
这仗再打下去,这厮怕不是要凑足辽国南院一百零八部落勇士的脑袋。
回到城墙,王土旺部猪突猛进,直从城墙这头杀到那头,大枪所过之处,一个个辽军炸成血雾,直叫城头变色。
待冲杀至尽头,王土旺这才收起殷红大枪,扛于肩头,对着身前颤颤巍巍的求援将领低喝道:
“若有下次,只管早些挥旗求援,莫使境况糜烂至此!懂否!”
“懂懂懂!”将领连番点头,眼底儿满是敬畏。
“在下鲁仲肖,多谢王将军驰援!”
“莫要谢某,某不过听令行事,若怀感激,待战事了,自去中军大帐谢都统调度有方!”
“是!”
这鲁仲肖登时拱手抱拳。
见此段事了,士卒重回垛口守备,王土旺伸手拍了拍此人肩膀,留下个血红的巴掌印,这才领着百余号士卒离开。
战争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第三天的战事格外焦灼,土哥也忙得脚跟不着地。
他体力过人,嘴角嚼着肉干,虽腮帮子酸痛难耐,然依旧满能量的挺了过来。
然他属下六百卒,即便三班倒,亦在这高强度的战斗中出现了伤亡;
伤兵营中,面对腹部被完全捅穿、在哀嚎痛苦中死去的手下,王土旺沉默了。
冲阵破敌,万军中取上将首级,他无惧;
可瞧着朝夕相处的战友就这么死了,此刻的他才深刻认识到,自己或许真的不是一合格的统兵良将。
——慈,不掌兵!
与王土旺郁闷愤怼不同,入了夜的中军大帐一阵欢笑。
帐内,不少都头营正集体求见,拜会卢都泽。
惯会做面子的卢都泽也不拒,差人准备酒肉饭菜,招待这些个基层将士。
吃喝正酣,这起子将士道出了拜会缘由。
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原来他们皆是来感激卢都泽指挥有方,救他们如水火。
按理说,这等调度救援之事本就是主将职责,然而王土旺鸡贼,直言若谢便谢卢都统。
王土旺初至河间府时,便与这卢都泽献过功,搁外人眼里,他身上早已打上了卢都泽派系的标致。
他这般言说直白,再加身份,怎不让这些个将士浮想联翩。
将士们本就感激他救援及时,免了失守之责,又得了暗示,外加心中本就愿与这都统打好关系,三五人私下一合计,故做出了这拜访卢都泽之事。
至于上了筵席,自是怎么好拍马屁怎么来,各种彩虹屁层出不穷。
有夸王土旺神勇,不愧是都统麾下第一猛将;
有说都统慧眼识英才,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都统大才,能发掘王土旺这千里马;
更干脆脸都不要,直呼卢都统武曲星降世,救大乾于水火。
他们巴不得在卢都泽前凑个面熟,甚肉麻的话讲不出来。
面对这些个基层将士粗糙中带着耿直赤诚的截然不同马屁,卢都泽爽了。
他本以为读了那甚四书五经的人奉承人最厉害,平淡中不含一丝烟火气儿,谁知这些个大老粗亦有妙处,马屁拍的那叫个直接、坦荡、叫人面皮发烫,心底儿宛若灌了蜜似的甜蜜痛快。
待这些个粗人毕恭毕敬离了大帐,未饮酒的卢都泽却好似喝醉一般,倚在帅座上,面色坨红。
太特么爽了!
毕竟武曲星下凡这起子不要脸的话都蹦出来了,能不爽吗!
然而爽归爽,这些个将士的名字他一个也没记住!
一群连城墙都收不好还要本都统亲自擦屁股的废物名字有甚好记的!不及吾麾下大将王土旺之万一!
显然,土哥这招虚空马屁着实将他拍爽了!不仅如此,咱土哥还成功营造出了一副不居功,进退有度的大忠臣形象,就连他之前时隔良久不拜访卢都泽的行为,也被他脑补成了不谄媚幸进。
至于王土旺当面拍的马屁,那叫马屁吗?!那分明说的就是事实!
此子忠厚鲁直、且不居功自傲,又懂进退,关键时又能挺身而出,实乃吾之上将!
不行,得寻了机会嘉奖一番,不可叫良将寒心!
接下来这二日,王土旺依旧我行我素,只他花样极多,每每救下城头守军,不再唤将士拜访卢都泽,而是命手下士卒呐喊‘都统威武,壮哉大乾!’
这下好了,从早到晚,这城墙上的吼声就没歇过。
每当一段城墙被救下,吼声便响上三回,振奋军心的同时,直叫门楼上的卢都泽心花怒放,整日嘴角含着矜持微笑。
这厮太会玩花样了!
可这番操作,好处固然有,坏处亦不缺。
军中厮杀汉子多,也不少脑子活络之人,一时间,王土旺马屁将军的名号隐隐流传于各士卒之口。
王土旺部驻地火房内;
王二蹲在大铁锅前,侧头瞧着外头渐晚的天色,一张老脸满是褶子,眉心紧蹙。
“润啊,咱将军这番下去,名声怕是全毁了呀!”
对面铁锅前,刁德义嘴里叼着勺柄,满头大汗的搅动马勺,翻动锅内褐色马肉。
“别叫俺润,要么唤润二,要么唤德义。”
“都这时候了,你小子还关心这鸟甚,咱将军名声毁了呀!现各部私底下都说咱将军是马屁将军,仗着会拍马屁才混到今天这成就!”
“切~”刁德义翻了个白眼,毫不在意的舀起一勺汤头抿了口。
“又没说错,怎滴还不让人说了不成!”
“好你个刁德义,将军待你不薄,又赠你字,你小子怎敢这般言说将军的坏话。”
听王二说这话,刁德义顿时来气了,只把那马勺一丢,怒气冲冲道:
“甚坏话!甚坏话!好你个老咬虫,怎敢这般诬陷俺!
俺说的都是事实!将军本就要拍马屁,还要狠狠地拍,俺们是他后盾,若需要,俺们也要上去拍马屁!”
“啥?”
王二被这小子的话彻底整不会了。
“世风日下,啥时候拍马屁也该着了!”
“就该!”刁德义梗着脖子。
“俺土哥杀恁多辽狗,凭甚不给他升官!
还不是没甚背景!
而且土哥好不容易搁定州捞了点黄的白的,没说孝敬上头升官,反尽给俺们分了!
这一无后台二无钱财的,又遇着天盖乌云,不拍马屁怎滴升官!怎滴发财!怎滴扬门楣!怎滴给俺们生养少主!
王二啊王二,俺怎么瞧着你是个脑生反骨的呢!”
被骂反骨,王二登时如扎了腚似的急急崩起,指着刁德义臭骂道:
“好你个蛆心烂肺的糊涂种子,老夫我就是立刻与将军挡箭死了,也不会眨巴半下眼睛,你个小狗怎敢这般污我!”
“哼!那你怎不晓将军拍马屁的用意,还在这与俺扯这甚劳什子废屁!”
“将军威名被污,老夫心底就是难受的紧!想不通又怎滴!”
“老糊涂!”刁德义翻个白眼,撇嘴嘀咕道。
“再说了,俺们谁不难受,说的只有你个老狗一人有心似的,只眼下这世道,不溜须拍马怎滴扬名立万。
将军有心庇佑俺们,俺们自不能不要脸的受着,起码这起子污名不能叫将军一人担了,你没瞧见跟着将军等城墙的兄弟们那般嘶吼马屁吗!”
说起来做王土旺手下也是为难,从小卒到都头,谁手底下没十来个辽军人头,若论军功,早他妈该升迁了。
为甚按着不表功,还不是等着王土旺先爬,自己这起子在并肩子跟上嘛!
王二年数大了,嘴皮子自说不过刁德义这毛头小子,兀自将柴火往炉灶一扔,气呼呼的踹门去了。
瞧他生着闷气的背影,刁德义嘴一撇,没好气的哼了声。
“老固执,就算将军愿作那冠军侯,可无往今来,汉武帝又有几个!真真不知变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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