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巳时末,换了一身深蓝色官皮、挎着朴刀的土哥走在朱雀大街上。
理国公府距离那些官老爷办公的内城并不远,只一个晌午的时间,王土旺便从巡检司领了官服、朴刀、腰牌等物件儿,又去了判户司,将自己的户籍改成了军籍。
作为最底层的武装治安官,管理一处军巡铺的押捕是要入军籍的,而押捕以下的捕快、帮闲,则不能入军籍,没有俸禄也吃不上皇粮。
晃晃悠悠沿着街边一路前进,就在王土旺即将抵达王家巷的时候,一个武师打扮的人忽然从巷子中冲出,拦在他身前。
此人一身灰色贴身短打,行走顾盼,带着一股子惯于发号施令的上位者威严,而他身后,更是光明正大的背着一柄与他身高差不多的细刀。
“王家兄弟,借一步说话。”
男人轻轻拱手。
“请!”王土旺虽然不知道自己得罪了什么人,但此人从走出巷子到现在,一双招子时刻不离自己脸庞,怕是有备而来。
而他既然拱手相请,想来也不会立刻动手。
跟着男人,走进小巷。
刚刚进入,窄巷两侧就瞬间冲出几名武师打扮的家伙,腰挎朴刀,牢牢把住巷口。
王土旺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心思转的飞快。
不穿官服,却持武器,光明正大的走街串巷,巷子口说封就封。
首先排除白莲教;
东城住的多是高官勋贵,给白莲教一百个胆子,他们也不敢明目张胆在东城这般行事。
既不是白莲教,那...是陈录身后的京中贵人吗?
埋下疑惑,王土旺对着眼前威严男人一拱手。
“不知壮士拦某,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吾名薛九,楚王府护卫统领!”
话音刚落,王土旺的眉头就皱了起来,眼底瞬间闪过一丝忌惮。
楚王府!
当今皇帝共生八子,其中两个早夭;一个玩耍时落了井,没救回来;一个成年开府后染了风寒,一命呜呼;
剩下四子,老大嫡长子为当朝太子,这老二就是楚王;
此人乐善好施,在朝野中素有仁王美名,就连见了路边的癞皮狗,都要吩咐手下安排一顿鸡腿。
而且坊间皆传,楚王不喜权斗,最好吟诗作对,郊游会友,广受翰林清贵的追捧。
只是这楚王护院,好端端的寻某作何?
王土旺思忖之际,薛九也片刻不停的观察着他脸上细微的表情。
巷口相邀,此人片刻不带犹豫,便随自己入巷,要么是自恃勇武,不将吾放在眼里;要么就是问心无愧,心里没鬼,自然不怕暗巷。
再看此人入巷后,面对吾手下封住巷口,除了微微皱眉,并未开口相问,怕不是已经对吾身份大概有所猜测;
正当他仔细观察之际,王土旺一双虎眸也盯上了他的眼睛。
“薛统领,尔拦下某,可是楚王的意思?”
“正是。”薛九点了点头,随即对着楚王府的方向拱了拱手。
“理国嫡子嫡孙大婚那日,王爷也在现场,观你出手不凡,颇有勇力,便动了爱才之心,愿屈尊与阁下认识认识。”
王公贵族招揽会武功的江湖人士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况且王土旺土生土长的中京人,背景更是比那些江湖人干净的不知道哪里去了。
只不过,这可是楚王啊!皇帝二子!
想到这里,王土旺脑海中瞬间蹦出两个大字!
——夺嫡。
这等要命的事,别说参与了,就是稍微沾了点边,都可能菜市口跪一遭。
当然了,拒绝是不可能拒绝的;
楚王势大,自己不过一平头百姓,况且对方的人还把住了巷子;
虽说这些人不敢当街杀害军巡铺押捕,可之后的小鞋自己也穿不起啊!
想都没想,王土旺重重抱拳。
“王爷不赀之躯,不嫌某升斗小民低贱,某岂敢拒绝。”
“好!”薛九点头,快步上前扶住土哥拳头。
“识时务者为俊杰,王兄弟不愧是王爷看中的壮士,过些时日,王爷设下筵席,望王兄弟莫要推辞。”
“岂敢!”
面对如此上道的王土旺,任务完成的薛九又语重心长的言了几句楚王的好话,这才领着一众手下,离了这黑黢黢的巷子。
看着这些人的背影消失在远处拐角,王土旺眯着眼,只觉世事无常。
小小的一个猪腿骨,竟惹出这些事端。
先是理国公府三房王庐,再是楚王;
在土哥看来,两边其实都不大行。
坊间都传楚王惯是个淡泊名利的性子,可若是真不想夺嫡,何须谋那贤王之名?
况且楚王能派人与自己这等武夫接触,就能派人与别的武夫接触,一个不争大统的王爷,手下拢这般多武夫作何用?!
楚王此行此举,怕是压根瞒不住有心人啊。
而那理国公府就更不用多说了,穷奢极欲,奢靡之风极烈,简直烈火烹油!
王土旺看的很清楚,这些个勋贵看似风光八面,其实就是朝廷养的猪,一头头膀大腰圆的大肥猪;
眼下朝廷没遭难,尚且算得上风调雨顺,自然不会杀猪吃肉;
可若是遭了灾,朝廷上下怕不是都要磨刀霍霍;
其实理国一脉的王庐也知道理国公府的困境,正因如此,他才会撺掇自家大哥,让理国公嫡子嫡孙王元海去娶陈郡谢家的世家小姐,不惜一切代价和当朝计相拉上关系。
只可惜,他的眼界能为到底有限,这般作为保的了一时,保不了一世;
在土哥看来,眼下的理国公府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狠狠地往自己身上下刀子,产业该卖的卖,仆从该清退的清退,家里毒瘤该杀的杀...
如若这般,不仅可以保下理国,还能在皇帝和满朝文武面前落个好,得个公忠体国的好名声。
故无论是楚王,还是理国公府,他都不想选;
不过,这些困难在王土旺这混不吝面前,倒也不算什么大问题;
他早就想好了,只待楚王选择以何等方式接触自己,再做计较。
若是楚王光明正大招揽自己,就说明这家伙还真就看上了自己的蛮力,自己就顺势投了楚王,再逼迫那理国公府与自己分家,将自己一脉划出理国王氏。
王老太太,您也不想看到家族孽子参与夺嫡,拖累了整个家族吧!
若那楚王私下里招揽自己,那事情就有意思了。
私下招揽,恰恰证明楚王并非真心实意招揽自己,很可能是瞧着自己被那三房王庐看中,想把自己当成钉子,钉进理国公府。
若是这般,那楚王图谋的可就不单单是一个自己,而是整个理国公府。
那自己就顺势借楚王的力,扎进理国,再找个机会害了那大房王广仁、二房王庆,三房王庐的命,入主理国。
到时候,再暗中勾结一波其他皇子,多面下注,突出一个两面三刀。
这事儿虽然说起来简单,但临了事儿,土哥自有一番精细计较。
回到家中,王土旺又坐回炉灶前,开始烧火煎药。
小院的空气中,依旧残留着寡妇身上那股糯糯的豆汁儿香气,真不知道这娘们天天往自己屋里跑是个什么意思;
不过那病痨鬼的脸色,倒是一天比一天好。
想到这里,王土旺扇火扇的更起劲了。
那女贼早些好,自己也能早些脱离这见天守在家里的日子;
就在土哥沉浸在未来美好生活的臆想中时,小院的门响了。
和苏寡妇那有节奏的敲击声不同,这次敲门的人明显力道十足又心急如焚,破烂的木门被锤的梆梆作响。
“谁?!”王土旺坐在炉灶前,屁股都不带挪一下的。
“哥哥是我!”
瓮声瓮气又刻意压低的粗糙嗓音从门外船来。
一听这声音,王土旺哪里不知道是铁牛来了,急忙起身开门。
“好个精贼,怎落得这副鸟样?”
此刻的铁牛,脸上裹着一块不知从哪找到馊臭黑布,身上无袖短褂破破烂烂,赤着一双大脚,脚趾缝里尽是淤泥;
而他露在外面的粗壮手臂满是淤青,右边的牛眼更是肿如鸡蛋,独留一条细细的眼缝。
“快快进来,与哥哥说,是哪个鸟厮将你打成这般模样!”
说着,王土旺伸手便将铁牛拉进小院,关上院门,随即脚步匆忙的冲进内屋,取出一套自己的衣服。
“角落那缸里有水,你自取了擦洗擦洗,衣服先将就着穿某这一身,某先去医馆寻个郎中来。
奶奶的,待你收拾利索了,领着某去寻那个狗肏牛攮的!”
说罢,王土旺用脚勾起靠在墙边的朴刀,一把抓住,杀气腾腾走向院外。
木头一样杵在小院中的铁牛见自家哥哥那又急又气的模样,竟‘吧嗒吧嗒’落了豆大的泪珠子下来。
“你这是咋了?怎好好的哭了起来!”
王土旺被这家伙吓了一跳,连声问道。
铁牛也不说话,只一个劲咬着牙流泪。
他舅舅遭了兵灾,被一起子官兵拿了下狱,他与官兵理论,拉拉扯扯间被按住一顿好打;
后来他溜了出来,四下打听了一番,这才知道原来那当朝计相遇刺,震惊朝野,当今圣上下令大索全城。
此时本与他舅舅一点关系也没,可他舅舅平素与那漕帮码头管事不对付,仗着铁牛勇武,平日里搬运干活也不纳保护费,对那管事更是毫无尊敬。
刺客惹了祸事,趁着这个机会,那管事便给管着码头的官兵使了银子,两两合计,寻了个由头,将码头不服漕帮管教的刺头一起薅了进去,其中就包括了铁牛的舅舅。
想把舅舅救出来,倒也不难,顶多就是两头打点些银子,再给漕帮管事说点好话,低头服个小;
别看铁牛长着一副五大三粗的吓人模样,为了救他舅舅,他愣是当着许多人的面,给漕帮管事磕了三个响头,给足了脸面;
可到了官兵那里,没银子真就万万通融不得。
铁牛平素里惯是个好说话的,朋友不少,想着这事儿不难,谁成想他一登门,往日称兄道弟的家伙见他这副损样,个个都翻脸不认人了。
吃尽了冷脸白眼的铁牛上天无门,这才求到王土旺家里。
两两一比,王土旺不仅不嫌弃他,反而生生怒的要抄刀替他报仇,怎不让这堂堂九尺汉子声泪俱下。
打着嗝,含着哭腔,铁牛磕磕盼盼的将事情道了出来。
听完,王土旺思忖片刻,开了口。
“铁牛莫哭了,此事不难,哥哥最近捐了个军巡铺押捕的小官,再加上理国公府的名头,想来那码头兵痞也得给某三分薄面。
这样吧,你且去洗刷洗刷,待某唤了郎中给你瞧瞧,再去码头衙门。”
“哥哥,俺没事,就一点外伤,随便怎样就中;可俺舅舅身子骨弱,怕是吃不住那牢狱里的铁家伙式儿啊!”
见铁牛心急如焚,王土旺遂点点头不再劝,转身快步走进内屋。
一阵翻箱倒柜,王土旺取出卖王大麻子房所得的八十两银子,再加上理国公府骗来的六十两银票,一并装了包裹,背在背上。
屋内,柏曌子斜倚在床上,面无表情的看着王土旺拾掇,心底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
从她和王土旺接触的这段时间看,这家伙端是个能说会道、翻脸无情的奸诈小人,真真于他泼皮无赖的身份无二;
可现在瞧他,拢共屁大点地方藏了这么丁点银子,就为了外面那个哭的屁滚尿流的汉子尽数取了出来,看他的样子,怕是全舍了去也无所谓。
这般行径,任柏曌子如何看不起王土旺,也说不出半点脸酸嘴歪的话。
此子,倒是当得起一个‘侠’字。
屋内,王土旺压根没看柏曌子,自顾自的将银子装包。
没一会儿功夫,一百四十两银子就这么被他分成了三份,十两、三十两、一百两。
若是那码头兵痞给三分薄面,便给他十两银子好处费,此事揭过;
若对方给脸不要,那便多舍点,先将铁牛舅舅捞出来,再论后话,说不得要整他个家破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