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熠但被谢礼一口一个“您”称呼着,又说了那么多夸奖的话,饶是他脸皮再厚,此刻也有些坐不住了,只得连连道:“谢院长,在下此前只是信口胡说,这些事多半是巧合罢了。”
“沈爵爷,莫不是您觉得老夫上次失礼在先,后来又厚着脸皮做了易风的师父,这才用这些话来搪塞我们?若真是如此,老夫再次诚恳地向您致歉,并与易风断绝师徒关系,这样可好?老夫知道,易风若是跟着您,日后取得的成就必定非同凡响,绝对远超拜我这个师父。况且,在铁球实验这件事上,易风的见识已经远远超过了老夫,老夫也没有资格当他的师父。”宁延突然站了起来,涨红着脸,激动地道。对他来说,沈熠能否加入明伦书院,对于下个月的书院交流会而言至关重要。可沈熠刚才的话却明显没有这个意愿,这令他很是焦躁。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明伦书院的人,若是明伦书院一直没有什么好名次,他的脸上也没有光彩的。
“宁夫子,何至于此?”沈熠这时也着急了,只得耐心劝道,“宁夫子,上次的事已经过去了,有什么失不失礼的,我们都不要提了,好不好。至于您与易风的师徒关系,那更是难得的好事,怎么能说断绝就断绝呢。还有,在下可从来没有觉得您没有资格做易风的师父,一个铁球实验,顶多只能说明每个人对事物的认识有些许偏差,根本证明不了其他的。再者,圣人也曾说过,‘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易风之所以在这件事上的见识超过您,不过是因为我提前跟他说过了。换了其他事,他肯定是不如您的。因此,您与易风的这个师徒关系必须保持,而且在下会举双手赞成的。”
“三弟,你刚才引用的那句圣人的话振聋发聩,实乃我辈读书人的行事准则,但不知是哪位圣人说的?”沈煜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刨根问底地道,“说实话,二哥读了这么多年书,还是头一次听到这句话,真想认识一下这位圣人。”
“沈侍郎言之有理,这句话确实足以称得上是我辈读书人必须牢记的行事准则。”谢礼附和道,“实不相瞒,老夫也没有听过这句话,不知出自何处,还请沈爵爷不吝赐教。”
“是啊,是啊,沈爵爷,还请告诉老夫这句话的出处。等回到书院后,老夫要将这句话刻在石碑上,让整个书院的学生都能看见。”宁延这时也没心思考虑师徒关系的事了,眼神炽热地看向沈熠,感觉他随时都有可能扑倒沈熠,从沈熠的脑袋里挖出他想要的东西来。
沈熠只觉得一个头有两个大,刚才光顾着劝宁延了,不经意间引用了这么一句,不成想却遇到了三个读书成痴的人,非得问他个来龙去脉。正想着该怎么糊弄过去呢,却听到易风怯怯地道:“院长、师父、二少爷,学生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
宁延只感觉这个徒弟收的太划算了,急忙道:“哦,那你说说,这句话是哪位圣人说的?”
“回师父,这句话就是少爷说的。不对,应该是写的。”易风躲避着沈熠带有警告意味的眼神,小声道,“在子爵府的时候,学生看见少爷写过一篇文章,里面就有这句话,还有一句‘三人行,则必有我师。’还有很多学生从未听过的人名,多半就是少爷所说的圣人吧。”
易风话音刚落,只见谢礼、宁延和沈煜三人齐齐地盯着沈熠,那眼神中想要表达的意思不言而喻,无非是让沈熠将这篇文章写出来,好让三人齐齐观摩。
沈熠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被自己的书童就这么毫不留情地给出卖了,只得吩咐芸儿去准备纸笔。与此同时,他的心里正在犯嘀咕,等下该怎么跟谢礼他们解释《师说》中出现的人名呢,总不能说是上古时候出现的圣人吧。这个易风,必须让沈德良好好调教一下他才行。
“谢院长,不知您刚才说的铁球实验是怎么一回事儿,可否告知学生。”沈煜恭敬地道。他如今虽说已是朝中大员,但毕竟是个读书人,对于谢礼这种教书育人的先生还是有着一如既往的尊敬。这既是他人品中的闪光点,也是他自小接受的教育所要求的。
“沈侍郎,事情是这样的。”谢礼见沈煜主动跟他问起铁球实验的事,自然是毫无保留地说了一遍。他既然回到镇国侯府拜访,自然对侯府众人的身份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最重要的是,他也不是一般的夫子,毕竟明伦书院也曾辉煌过,在读书人心里还是有一定的名声的。
眼见沈煜的无心之举替他暂时解了围,沈煜终于寻到了机会,来到沈泓面前,哭丧着脸,很是委屈地小声道:“爹,您刚才也不出声帮帮孩儿,那位宁夫子的脾气真是太难捉摸了。”
沈泓自顾自地喝了一口茶,也很委屈地道:“熠儿,不是爹不帮你,爹也是有心无力啊。你知道的,爹是个武将,你们说的又是读书人的事,爹也插不上嘴。行了,你陪着他们聊吧,爹走了,省得在这里尴尬。对了,你可要上点心,那位谢院长可不一般,千万不能失了礼数。”说罢,沈泓跟谢礼客套了两句,谎称还有些私事要处理,然后头也不地的走了。
谢礼回了一礼,说了句“侯爷慢走”,又继续跟沈煜说关于铁球实验的事。经过他绘声绘色的描述,沈煜似乎也看到了易风在同安县观星台进行铁球实验的画面,这令他甚为激动。
“沈侍郎,人常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话果然是不错的。老夫自以为读书无数,早已认清了天下事。可是,在这件事上,老夫的认识确实是大错特错了。”谢礼深刻反思道,“老夫清楚地记得,易风在做完铁球实验,证明了他所说的‘在同样的高度下,将两个大小不一的铁球同时扔下,两个铁球会同时落地’的结论后,全书院的夫子和学生都愣在了当场,包括老夫在内。大概我们从没有想到,一个小孩子的见识会比我们这些自认为读了多年书的老头子还要广。这也提醒了老夫,做人做学问都不可自以为是、盲目自大。沈侍郎以为然否?”
聪慧如沈煜又岂能不懂谢礼此话的言外之意,当即躬身施礼道:“谢院长,在下受教了!”
“老夫不敢言教,只是有感而发。”谢礼道,“沈侍郎,请恕老夫多嘴,令弟才华超群,若能入朝为官,定能匡扶社稷、造福百姓。当然,人各有志,老夫也不是非要强迫他去做官,只是希望令弟能有一颗为国为民之心,至少不要辜负他这一身才学。”
“在下明白,会与舍弟细细商谈的。”沈煜道。对于沈熠是否要入朝为官,他之前已经与沈泓和沈熠谈过很多次了。但不知为何,这两人都表示拒绝,甚至连赵真也没有这个想法。如今又听谢礼说到这件事,他虽然觉得希望很渺茫,但还是想再尝试一下。
这时,芸儿拿来了文房四宝,沈熠知道躲不过去,故而也不啰唆,直接开始默写《师说》,谢礼、宁延和沈煜则在一边默念。三人都是饱读诗书之人,只读了一遍便认识到了这篇文章的意义和价值。彼此互视了一眼,又扫了一眼“香饽饽”沈熠,心里也都各自有了新的盘算。
“三弟,这篇文章对于我朝目前的文坛而言,实在是一剂良药。”沈煜率先道,“二哥虽然不知道文章面提到的人物都是谁,有哪些成就,但他们既然能出现在这样一篇奇文当中,必定是当时的文坛巨匠。三弟,方便的话,不妨为二哥介绍一番,也让我瞻仰一下前人风采。”
谢礼也很是认可沈煜的话,连连点头道:“是啊,沈爵爷,老夫也对这些人好奇得紧啊!”
沈熠早就想到了会有这种情况,于是皱着眉头解释道:“谢院长、宁夫子、二哥,实不相瞒,我虽然知道一些这些人的事迹,但我也没见过他们,而且这篇文章的原作者也不是我。当然,若是你们不嫌弃我讲故事的水平,我倒是可以将我从别处听来的这些事迹转告于你们。”
“沈爵爷请讲,老夫绝不会嫌弃,宁夫子和沈侍郎想来也不会嫌弃。”谢礼捋着胡子道。
沈熠扫了一眼宁延和沈煜,见二人都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于是捋了捋思绪,开始讲述起来:“谢院长,这篇文章是我小时候跟随师父四处游历时,偶然遇到的一个名叫‘韩愈’的人写的。此人时任国子监四门博士,他本想借助国子监这个平台改革文坛,以实现其报国之志。但来到国子监上任后,却发现科场黑暗,朝政腐败,吏制弊端重重,致使不少学子对科举入仕失去信心,因而放松学业;且当时的贵籍之人又看不起教书之人,而士大夫阶层中存在着既不愿求师,又‘羞于为师’的思想风潮,直接影响到国子监的教学和管理。韩博士对此痛心疾首,愤而写下这篇文章,为的是澄清人们在‘求师’和‘为师’方面的模糊认识。
至于文中提到的孔子、郯子、苌弘、师襄、老聃等人,据那位韩博士说,他们都是上古时候的贤者、圣人。其中,孔子是一位主张‘有教无类’‘因材施教’的圣人,被时人尊奉为‘天纵之圣’‘天之木铎’。他又开创了私人讲学之风,被誉为‘至圣先师’‘万世师表’。至于其余四人,郯子是一位讲道德、施仁义、对百姓恩威有加的君主,苌弘是一位通晓天文历数且精于音律乐理的博学之士,师襄是一位擅长击磬、抚琴的乐师,老聃则是另一位可以与孔子相提并论的圣人,主张‘无为而治’‘道法自然’‘物极必反’。这四人都有其擅长的方面,是圣人孔子无法企及的。因此,孔子才会执弟子礼,虚心地向他们请教问题。当然,这些都是我听那位韩博士说的,至于这些事迹的真假,我也不敢保证。”
说完这些,沈熠偷偷地观察了一下谢礼等三人的神色,发现他们的脸上都充满了对孔子这位圣人的敬佩与神往,毫无对这些事迹的怀疑。这令他暗暗松了口气,庆幸自己机智过人。
许久之后,谢礼似有所感,长叹一声道:“上古时候的圣人为了学问竟能做到如此地步,实在是令我等后辈汗颜。沈爵爷,今日若不是因为你这一篇文章,老夫怕是要走不少弯路了。此等大恩,请受老夫一拜。”说罢,他果断地向沈熠躬身施了一礼,宁延也跟着施了一礼。
沈熠急忙侧过身子,扶起谢礼和宁延,羞愧地道:“两位先生折煞在下了,在下不过是抄了一篇别人的文章,讲了一遍别人的故事,哪敢说什么‘大恩’,两位先生真是太客气了。”
谢礼搭着沈熠的手站直了身子,郑重地道:“沈爵爷,老夫在来京都之前,还对宁夫子有关你的评价表示怀疑。今日一见,只觉得相见恨晚。老夫在此郑重地邀请你加入明伦书院,为书院的学生‘传道受业解惑’,也为我朝培养一批立志于报国安民的官员,拜托了!”
眼见谢礼又要施礼,沈熠抢先一步拦住了他,急忙道:“谢院长,您若是再向在下行礼,那我们的谈话就到此为止吧。说实在的,不是在下不愿去贵书院,实在是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这样吧,您与宁夫子暂时就先在家里住下,关于下个月的书院交流会,若是有什么需要在下帮忙的地方,两位尽管开口,只要在下能帮得到,一定会全力以赴,两位意下如何?至于加入贵书院的事,两位就不要提了。实不相瞒,在下不久之后就要出一趟远门,短时间内也回不来,就算真的加入了贵书院,也不过是误人子弟罢了,还请两位海涵,多多见谅!”
听到沈熠这么说,谢礼与宁延对视了一眼,两人虽然有些不甘心,但目前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只得答应了沈熠的提议,留在镇国侯府做客。而沈熠见这两人终于打消了对自己的想法,心里也不由得窃喜起来。一面陪着两人闲聊几句,一面让芸儿去找侯府的大管家沈衍,让他为谢、宁二人安排住处,并准备接风宴,为两位先生洗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