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熠沉思了片刻,严肃地答道:“回陛下,方法其实有很多,想必户部与司农司的人都知道。但您既然问起了,臣就妄谈五条。若有说得不对的地方,还请陛下不要见怪!”其实,他完全可以给圣帝一本《齐民要术》的,但如今两人互相防备,他也不愿就这么轻易地暴露出去,而是选择对圣帝说一些目前最急需的东西,就跟他向圣帝提供军备设计图一样。
“但说无妨!朕绝不怪罪!”圣帝急忙道。他何尝没有问过户部与司农寺的人,他们的答案都是要改进耕作工具,培育良种,至于如何改进、如何培养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因此,圣帝不得不自降身份来找设计了新式军备的沈熠。如今听到他竟有五条办法,不禁心下大喜。
“是,陛下!”沈熠开始向圣帝介绍道,“这第一个办法就是培育沃土。我朝疆域辽阔,各地的土壤肥沃程度也大不相同。因此,臣建议朝廷派有司先去调查各地的土壤情况,然后因地制宜,通过增施有机肥料、秸秆还田等措施,增加土壤的肥沃程度。朝廷可以鼓励百姓发展畜牧业,让他们将禽畜的粪便与农作物秸秆、腐败的树叶等堆沤,经过腐熟就可以形成有机肥料了。陛下或许不知道,牛羊等畜类吃掉农作物秸秆后排出的粪便,其肥效要比直接将秸秆还田高。此外,对于那些已经秸秆还田的土壤,必须要经过深翻,将秸秆完全覆盖到土壤下面,然后灌水,让土壤与秸秆密切接触,以免‘漏风’,影响庄稼的根系下扎。而想要进行深翻,就必须改进耕作工具,这也是臣想说的第二个办法。
臣幼时跟随师父四处游历,知道我朝百姓耕作时需要用到耕牛、直辕犁、三脚耧车和耱这四件套。可是,直辕犁并不能解决深耕的问题,需要将其改进为曲辕犁。臣这里有曲辕犁的制作图,回头便送进宫来,陛下可让户部与司农司先测试一番,若真的有用,再将其推广到全国,让所有农民都能用上。不过,臣需要提醒陛下,这件东西无论是售卖还是租赁,其价格必须要由朝廷规定,绝不能让商人随意定价,以免伤民。此外,朝廷必须大力发展水利灌溉措施。无论耐旱能力有多强的庄稼,在植株生长的关键期,需要的水分无比庞大,这将直接影响庄稼能否高增产增收。至于我朝的水利灌溉措施有多少,工部与都水监比谁都清楚。”
说到此处,沈熠故意停顿了一下,意在暗示圣帝这两个衙门有猫腻,希望圣帝能够彻查。
圣帝自然明白沈熠的意思,右手不自觉地攥紧了,但他言语间却对此没有表示,看上去并不在乎沈熠的暗示,反而一个劲儿地催促沈熠继续说剩下的三条方法。
沈熠见状,只得继续说下去。可他却不知道,一个月之后,工部下辖的水部司及都水监两处衙门的大小官吏全部被革职查办,甚至连工部尚书及工部侍郎等人都被降职罚俸了。
“陛下,这第三个办法就是培育良种。庄稼能否实现增产增收,其品种非常重要。因此,臣建议陛下鼓励有司进行庄稼育种技术。臣这里虽然也有小麦抗倒伏和杂交水稻的相关方法,但缺少专业的人员和试验田验证,而且耗时可能会比较长,臣会将这两个方法连同曲辕犁的制作图纸一并交给陛下,至于成效如何,就看陛下选的人能理解多少了。若是可以,臣建议陛下从民间寻找一些擅长侍弄庄稼的好手,他们懂的东西绝不会比那些只会坐在衙门的人少。
第四个办法是及时防治病虫害。庄稼生长期间,不乏有病虫害的威胁,需要做好监测与预防,合理用药,将病虫害消灭在萌芽状态。臣曾经读过一本介绍常见的庄稼病虫害及预防办法的医书,所幸还记得一些。臣回去后会默写出来,到时托家父一并呈给陛下。”
圣帝还等着沈熠说最后一个办法呢,却见沈熠迟迟不开口,不禁好奇地问道:“你不是说有五个办法吗?这才第四个,还有一个呢,怎么不接着说了?”
沈熠闻言,有些为难地道:“这最后一个办法事关国政,臣只是随便说说,陛下也随便听听,千万不可多想。若是陛下答应,臣才敢接着说下去。”
圣帝白了沈熠一眼,没好气地道:“近来的国政可没几件是跟你没关系的,你还装什么?”
“陛下圣明!”沈熠尴尬地笑了笑,随即肃然道,“最后一个方法更类似于一项长久的国策。具体而言,朝廷需要提高农民种植粮食的积极性,完善农业基础设施,增加农民种植土地的收益。若是遇到天灾等影响粮食收成的年份,朝廷要加大对农业的补贴,让农民知道种植粮食是有利可图的。同时,要降低耕作工具的价格,适当提高粮食的价格和良种的补贴。当然,臣说的这些很笼统,具体如何实施,还是要靠有司谋划、陛下圣裁才行。臣曾在书上看到过一项名为‘三农’政策的国策,详细地介绍了如何解决农业、农村和农民三者的工作,臣对此感触颇深。说到底,我朝人口数量最多的还是农民,他们从事农业生产,聚集在农村,与农民有关的一切都影响到我朝的根基是否稳固。因此,希望陛下能审慎思考臣的这一建议。”
听完沈熠的话,圣帝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他很明白,圣朝的根基不是皇室,而是这数以千万计的农民。自古以来,造反的都是农民,究其原因,无非就是活不下去了。朝廷繁重的苛捐杂税,豪族勋贵不断地兼并土地,导致这些农民为了能吃到一口饱饭,过上一种安稳的生活,不惜以身犯险,揭竿而起。遍览史书,有关农民起义军的记载数不胜数,前朝的覆灭就是最好的例子。世人都说是五位异姓王覆灭了前朝,可他们又哪里知道,前朝的末代皇帝将农民压榨成了什么样子,最终逼反了这些人,五位异姓王才有机可趁。
“朕会好好考虑的。”圣帝道,“对于你刚才所说的‘三农’政策,朕很感兴趣。若你还记得具体的内容,就一起写下来吧,到时候让沈侯送进宫来,朕会在朝会上与群臣共议的。”
“臣遵旨!”沈熠恭敬地施礼道。无论是由于他前世出身农村,还是由于他重生后想尽自己的能力为这世上的苦命人做一些事,总之,只要圣帝能够因为自己的建议而妥善处理好圣朝的“三农”问题,那他也不枉两世为人了。前世的他非常信奉“横渠四句”,他这样做,是不是也能勉强算得上是“为生民立命”了?
令圣帝心烦的事终于在沈熠这里得到了解决办法,他不禁觉得神清气爽,看向一直沉默的玄彻道:“想必这位道长就是道宗现任掌门玄彻真人了。朕对道宗仰慕已久,太祖皇帝与道宗前辈又渊源颇深。朕愿效太祖皇帝之举,与玄彻真人相交,不知玄彻真人意下如何?”
“不知陛下可曾听过‘道宗出山,天下大乱’这句话?”玄彻突然笑呵呵地反问道。
圣帝沉默了。他当然听过这句话,可是,玄彻突然提起这话是什么意思?正想要追问时,却听得玄彻道:“陛下可别误会。贫道是想说,如今江湖上对于与朝廷有关联的江湖人一直嗤之以鼻,即便是道宗愿意与陛下合作,但这人也不能是贫道,陛下可明白贫道的意思?”
圣帝下意识地看向沈熠,愣了片刻,笑道:“道宗好谋划,朕受教了!罢了,此事暂且不提,时间也不早了,玄彻道长想必还没吃饭吧。初次见面,不如就由朕做东,与玄彻真人喝两杯,如何?”说罢,又对着门口吩咐道:“令狐,去传膳,再来一壶九酝春酒。”
九酝春酒是皇室十大贡酒排名第一的好酒,采用“九汲法”酿造。“九酝”是指在酿酒过程中,分九次将酒饭投入曲液中;“春酒”即在春天的时候酿造的酒。
作为好酒之人,玄彻自然听说过“九酝春酒”,如今听到圣帝要请他喝这等好酒,当即单手施礼道,“贫道多谢陛下款待!然无功不受禄,陛下今日既然要请贫道喝酒,贫道自然也要礼尚往来。若是陛下愿意,请容贫道为陛下切切脉。”
“想不到玄彻真人还懂得医术。”圣帝有些愕然,随即想起有关道宗的传闻,不禁笑道,“世人都说道宗弟子所学庞杂,朕原本还有些怀疑,今日总算是能见识一下了。既然如此,那便有劳玄彻真人了!”说罢,他捋了捋自己的袖子,将右臂放在了桌上。
玄彻也不理会圣帝话中的质疑,从怀中取出一只脉诊,放在圣帝腕下,接着便开始诊脉。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玄彻慢慢地收回了手,没来由地道:“陛下回宫后,最好先找一名信得过的太医查查。日后饮食也是,尤其是去各宫留宿的时候。若是再耽误下去,神仙难救!”
圣帝正在整理衣袖,听到玄彻这话后不禁愣了愣神,惊诧地道:“玄彻真人此言当真?”
玄彻自顾自地将脉枕放回怀中,像是没有听到圣帝的问话。在他看来,圣帝牵扯到的人和事太复杂了,他提醒到这种地步已经是“医者”仁心了,犯不着把自己也牵连入局。此刻的他只想静待美酒佳肴上桌,然后大快朵颐,等吃饱喝足后,就该回去睡觉了。
沈熠看着像是在打哑谜一般的两人,很想问问他们到底在说什么,想了想还是放弃了。
很快,饭菜就备齐了。圣帝举杯示意可以动筷了,玄彻道了一声“谢”,便不顾形象地吃了起来。唯有沈熠站在一旁,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不仅显得有些突兀,而且尴尬至极。
“怎么,还想让朕请你入座吗?要是不想吃饭就赶紧滚蛋!”圣帝有些不满地瞥了一眼沈熠道,“上次腆着脸要把朕的菜带回家里去的时候怎么没这么多顾忌?今天倒是挺会装的。”
沈熠被圣帝这么一说,直接心一横,径直坐在圣帝身边,反正他与圣帝之间的纠葛已经够多了,也不怕多吃这一顿饭。更何况,他还答应给圣帝那么多东西,这顿饭就当是犒劳了。
戌时三刻,临近宵禁了,沈熠向圣帝提出了告退。圣帝没搭理沈熠,跟玄彻客套了两句,亲自将玄彻送出雅间,又吩咐令狐喆送玄彻下楼。这一顿操作直接看呆了沈熠,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明白圣帝为什么会对玄彻这么客气,莫非是因为刚才玄彻为圣帝诊了脉?
沈熠带着芸儿刚走到楼梯口,身后传来了圣帝的声音:“沈熠,昨日在永安殿中,沈侯跟朕说,只要朕愿意,你便会成为朕的好女婿。朕想问问你,你是怎么想的?”
沈熠有些恍惚,思考了一下,躬身道:“陛下,这个问题的答案在您心中,不在臣心中。”
圣帝看着站在楼梯口的沈熠,暗暗叹了口气,突然道:“凌亲王昨日上书,想要将他的爵位传给世子赵升,朕准了;至于明月与你的事,只要皇后与小九没意见,朕也准了!”
沈熠闻言,愣了片刻后方道:“臣多谢陛下。”他这声“谢”,既是谢圣帝告诉他赵烈上书的事,也是谢圣帝没有为难赵文秀。可是,若是让赵文秀知道赵烈为了她的幸福,不惜“牺牲”了自己的爵位,那她还会开心吗?这姑娘现在的心思太敏感,他实在不好揣测。
回去的路上,沈熠一边想着该不该把赵烈的事告诉赵文秀,一边想着此前玄彻与圣帝的对话。听他们的意思,圣帝应该是被后宫的人给下毒了。可圣帝的饮食都有专门的太监试毒,要想发生这种事,只能说明这个人在后宫的地位很高,并且还能调动太医署的人帮她打掩护。那么,究竟是谁要给圣帝下毒呢?其目的究竟是夺取皇位还是报仇雪恨?一连串的问题涌入沈熠的脑海中,他顿觉有些烦躁,长叹了一口气,吩咐驾车的陈志再快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