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上城。
中秋节这天,上城内一丝节日的气氛也没有,人们的脸上全是朝不保夕的忧惧,除了必要的生存所需,人们大多数时候都会不自觉地看向城墙,心中默默祈祷。
东门城楼上,东良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了。
他如今是城防营的一名伍长,手底下管着二十来个人,原先是大理城内一家打铁铺的学徒。
一个月前,城内贴了招兵告示,饷银他算了一下,是自己当学徒月例的近百倍。
所以他选择赌一把,万一这一次运气好能够活下来,那饷银足够他娶房媳妇,母亲也就不用再整日念叨了。
要是运气不好,那抚恤也足以让母亲安度晚年。
两相一合计,东良觉得自己不能错过这次招兵的机会,也是自己改变命运的机会。
由于在打铁铺当学徒,东良有一膀子力气,不仅成功当选,而且一进兵营就是效用兵,而不是普通的杂兵。
为此,他一度感到十分的自豪。
过了一段时间以后东良才知道,这次招兵根本没有不合格这一说,来多少要多少。
在打铁铺做学徒时,他听自己曾经在军器坊任过职的师傅说,大头兵都是一群糙人,除了喝酒赌钱就是耍女人,嘴里没有一句干净话,上半身和下半身永远有一个不闲着。
然而,等他进了军营才发现,一切与师父说的完全不一样。
没有人喝酒赌钱,更没机会去耍女人,大家都很少说话,上半身和下半身,要么一起闲着,要么一起疲惫。
气氛压抑地让人害怕。
造成这一切的原因东良也知道,要打仗了。
而且不是一般的打仗,是亡国灭种的打仗。
亡国灭种这个词,东良是听白先生讲话时记住的。
他离得很远,看不清白先生的模样,只隐约看到白先生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袍,身形修长。
白先生的讲话有种了不得的力量,虽然有一些听不大懂的词语,但东良还是觉得浑身血液都在沸腾,似乎死也没有那么可怕。
东良之后慢慢听说,白先生是王上从大炎请回来拯救大理的,
白先生天下闻名,才学高深,有他主持大局,大理一定能度过这次难关。
大家都这么说,东良也觉得说的对,白先生是那种闪闪发光的读书人,站在那里就让人觉得心安,浑然不惧。
大莽大军围城那一天,军营里热火朝天,所有人都在忙碌奔跑,气氛肃杀而热烈。
东良却只能待在自己的营帐里。
伍长已经传过命令,他们这些新兵暂时不可以去城墙。
大莽围城的第三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战斗终于打响了。
东良被惊天动地的喊杀声惊醒,抬手就去摸自己放在床头的一把短剑。
那是他临行前,教他打铁的师傅连夜打好送他的礼物。
“东良啊,战场上一定不丢了手中的剑,只要剑还在,命就在。”
东良拿着短剑冲出营帐,天边是如雨一般的巨石,呼啸着朝着城墙砸去。
“轰!轰!轰!”
一声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东良感知到自己脚下的大地也在颤抖。
一块失了准头的巨石越过城墙,落入了军营中,恰巧砸中了一个被吓傻的新兵。
东良亲眼看着那个人被巨石砸成了一摊肉泥,鲜红粘稠的血液,刺鼻的血腥味,狰狞恐怖的碎肉白骨。
从那以后,东良夜里睡觉都不敢睡的太沉。
自那天以后,大莽几乎每一天都要发动进攻,有时候是早上趁着所有人还未醒,有时候是夜里趁着夜色偷偷摸到城墙边。
不管大莽用什么办法,他们始终没有人踏上城墙一步,大家也从一开始的害怕,渐渐有了信心。
开战后满一个月的那天上午,大莽不出意外地再一次发动了进攻。
东良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了。
伍长突然闯进营帐,招呼着所有人集合,上城楼!
东良把短剑揣进怀里,整个人激动地止不住颤抖。
终于要上城墙了!
大家互相拥挤着上了城墙,东良分到的任务是从垛口往下倒煮沸的金汁。
一上去,血腥味混合着金汁煮沸后的恶臭味,熏的人连眼睛都快要睁不开。
东良扭头深吸了一口气,小跑着到锅边,拖走被箭射穿脖子的尸体,从他手里拽下来粪瓢,伸进滚滚沸腾的锅里,颤抖着舀了一瓢,伸过垛口,倾泻而下。
“啊!”
周围喊杀震天,但东良还是细心地听到了被自己泼出去的金汁浇中的那人撕心裂肺的呐喊。
他感到一阵兴奋,这是为国杀敌!
东良没有忘记前一个人被利箭射穿脖子的样子,他每次都很小心地低着身子,从不敢把身子探出垛口。
第一次战斗,从太阳初升,持续到了正午。
等敌军退却以后,东良壮着胆子探出垛口,朝着城下张望了一眼。
目之所及,是他一辈子也忘不了的画面。
几丈宽深的护城河,河面消失不见,横七竖八堆叠着无数的尸体,将护城河铺成了平地。
被河水泡涨的尸体突然间猛然炸开,炸出一堆碎肉尸水,同时惊动黑压压地成片蝇虫漫天飞舞。
东良浑身颤栗,靠在城墙跟蹲下,忍不住呕吐起来。
地狱,城外是地狱!
东良一刻不停地泼了一上午的金汁,早就饿的前胸贴后背,但是他一连两天都没有吃下一口饭。
“东良小子,你再不吃饭,怎么站在城墙上,怎么杀那些该死的大莽人,你当你拿的那些饷银是来让你做什么的,是卖命!”
“孬种,废物,娘们东西!”
伍长是个彻头彻底的粗人,在得知东良不吃不喝两天之后冲过来揍了他一顿。
肉体上的痛楚让东良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还活着,是一名效用兵,是在保家卫国,身后就是大理最后的一座城,是自己的父老乡亲,退无可退。
水米入口,他的脑海里再次浮现那一幕终生难忘的画面,胃底开始翻腾。
东良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