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朝,王烈虽然面上不显分毫,心中却是越发焦急了,连带着身后紧紧跟着他的云沧澜也不知不觉走快了许多。
“父皇,您怎么样?”
还未进寝宫,王烈便开了口。
大门开了一道缝,王烈侧身入内,云沧澜识趣地主动停留在了殿外护卫。
寝宫内,灯火通明,只是无人回应。
越过层层屏风,王烈扑到了燕帝床前。
哪知扑了个空,锦被里空无一人。
“小子,你且回头看看?”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王烈耳畔响起,听起来一如往常般威严而沉稳,这一次还多了几分轻快。
“爹!”
王烈哪里认不出自己父亲的声音,扭过头时一双虎目就红了个十成十,连他自己都没发现声音已经不知不觉有些哽咽了。
燕帝受重伤,这些天他能不着急吗?
整个宫里,他才是最着急的那一个。
可是偏偏他的身份不允许他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急躁。
只见一身粗布麻衣的燕帝如今面色红润,再没有半点病气,他先是打量了一眼自家大儿子,随即上前半步,轻轻拉他入怀,像小时候那样拍着他的脊背,安抚着眼前已经比他还要高上半头的儿子。
“痴儿,痴儿...”他一边拍着,一边情不自禁地在王烈耳边感慨道。
抱完了王烈,燕帝再度打量起了自己儿子,越发觉得眼前这个棒小伙眉眼分明,棱角十足,是个真男儿铁汉子。
最主要的是,这小子真像自己。
掐了掐王烈健硕的肌肉,燕帝调侃道:“你说你,小时候明明浑身上下都是肉滚滚的,一戳下去肉都在颤悠,怎么现在让为父这么一摸四处硌手。”
长孙婉则从燕帝身后走出,望着自己的宝贝儿子躲在燕帝怀抱里的壮硕身躯,欣慰的眼眸里含着笑意。
眼睛里看着母后偷笑,耳旁听着父皇好似闲话般的絮叨,王烈只觉得是那样不真实,那样好得不真实。
燕帝如今还没完全恢复,给王烈一个惊喜已然足够,所以他紧接着就钻进被子靠在了床头。
“算日子今天是大朝会,你是怎么处理的?”
燕帝终归是帝王,哪怕是不经意的问话中也不乏考验之意。
“处理什么?”王烈疑惑道。
“好啊,朕才不理朝政几天,你小子都学会装傻充愣了?”燕帝哈哈大笑,“亏朕听云沧澜汇报说你每日守在床头时还十分感动呢。”
王烈一听这话,瞬间就绷不住面上表情了,只见他挠着脑袋连连赔笑,“哪能啊,刚才确实没听明白。”
“那现在听明白了?”燕帝挑了挑眉。
“听明白了。”王烈嘿嘿一笑,“如果父皇问的是甄直还有牛黎那帮人是怎么处理的,那儿臣可就要先赔个不是了。”
燕帝不声不响地端起了一旁冒着热气的茶杯,吹了吹上面的浮沫,抬起眼眸来看了王烈一眼,说不上是什么表情,似乎怀喜,又似乎含怒。
“你把他们都杀了?”
“是。”王烈继续保持笑容,“算时间,他们现在应该已经被推出午门了,估计还有个一时片刻就该上路了。”
“不杀不行?”燕帝品了口茶。
“赶到这里了不杀不行,要是真有冤死的儿臣也没办法。”王烈呲个大牙坐在那里傻乐,满脸人畜无害。
“他们都谋反了,死罪只能从快从速。”
“他们哪有谋反的胆子?”燕帝的鼻子里传来一声轻蔑地闷哼,“只怕是你故意引他们上钩的。”
不愧是帝王,说话断不容置疑。
“跟朕说说,同党都有谁?”
“吴有德,云沧澜。”
王烈毫无抵抗,直接供认不讳,这使得殿外守候的云统领和正在监斩的吴有德二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喷嚏。
不仅如此,他还眉飞色舞地跟燕帝描述了自己是如何布局并收网的。
燕帝一直默不作声,只是一味聆听。
“说完了?”一杯茶饮尽,王烈也讲完了刚刚发生的所有事。
“讲完了。”王烈看起来很老实,一点都不像是故事中那个能够钓鱼执法的老狐狸。
“身为我的儿子,你做得非常好。”
这是燕帝深思熟虑后给出的评价,一锤定音。
长孙婉坐在一旁,摸了摸王烈的脑袋,她的目光不同于身为父亲的王罡那般嘉奖,而是一种见到孩子历经波折吃尽了苦头的心疼。
“那...父皇您现在身体怎么样了?”犹豫很久,王烈还是问出了自己刚一进殿就想问的话,他清楚父皇如今心情还不错。
“无大碍,但也仅仅是无大碍,可惜此生破境无望了。”燕帝渐渐收敛笑容,“儿啊,此事绝不是那么简单,这背后定有人在操控。”
“可是风雨楼没有给出预警提示。”
王烈是真的有些疑惑,因为根据调查来说,父皇遇刺纯属是孙芳这个反贼脑子不好,他也没受过别人指使。
“那他为什么会挑在这个时间点来进行这件事呢?”听了王烈的回答,燕帝嘴角露出一抹轻笑,略带深意。
这个节点,铁龙城领兵在外,王诩坐镇青州,大军两线调拨,正是皇城空虚之时,可是燕帝一直坐镇皇城,若是孙芳果真因为个人偏见而进行刺杀,何时杀不行,为何偏偏要选择这个节点呢?
“你或许想说这只是巧合,但在朕看来,这个大陆上就没有巧合,也不应该有巧合才对。”
燕帝怕他自责,于是补了一句。
“不过这件事你不必细究,记在心里,凡事多长一个心眼。”
其实敌人他大概心里已经有数。
天魔的手还伸不了这么长,魏国又是攻守同盟,没道理这么做,所以对方只可能是晋国或者周国又或者骊国。
其中骊国和燕国前些日子由王诩牵头缔结部分盟约进行了一定程度上的合作,可以先行排除,而晋国却是对燕国虎视眈眈已久。
而晋国和周国这两个国家里,根据燕帝的印象有一个人似乎最近频繁被提及,甚至出现在军报里的次数也不少,说起来还是个年轻人。
可是偏偏就是这个年轻人,先是受封周相,挟周国幼帝以号令百官;而后降服晋国起义军,手握晋国部分兵权。
一时间可谓风头无量。
对了,那个人叫什么来着...
燕帝思索了一阵。
想起来了,他叫陆机。
“其实你还是想出去历练一番,对吧?”
燕帝念头流转向来极快,刚刚惦记陆机,如今又转回了王烈身上。
“是的,父皇看出来了?”王烈笑了笑。
“你的行为已经告诉朕答案了。”燕帝叹了口气,“两党的平衡被你挑破,你若留在朝堂,朕再想制衡就要亲自下场压制你了,这不是个好方法,你清楚朕不会用。”
“而朕最佳的解决方式,就是让你和小诩的去处一样,同步外调,离开皇城,也就是踏上你选好的路线。”燕帝说到这里十分无奈。
“你难道做事都不给自己留条后路么?甚至都没给父皇留一条后路。”
听到燕帝这般说话,王烈的目光里罕见出现了一抹狡黠,“父皇,刚刚您可没有派人追回甄直、牛黎等人的斩首命令。”
没有派人就是默许了王烈的后续行动。
其实正如燕帝所言,即便他不允许也没办法,因为朝令夕改要不得,更何况是造反的重罪。
所以燕帝才会发出对于王烈没留后路的感叹。
“长孙,你看看,现在他都开始揶揄起他的父皇了。”燕帝看向长孙婉,哭笑不得。
燕帝说话间看向王烈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分明写满了去意已决,可是又偏偏十分纠结。
父子二人沉默了片刻,燕帝开口打破了率先这个沉默。
“明月生了个女娃,你不多陪陪孩子?”
“她们离您近,随时可以向您和母后请安,同时皇城内安全也有保障,儿臣放心。”
王烈的痛苦与纠结有一部分来自于这里,但是他不走不行,整日憋在皇城,他太憋屈了。
身为武人,他不屑于玩些弯弯绕绕,有问题,拳头说话才是他的本色,可是朝堂上的规矩不是拳头。
“所以你想好了?要去哪里?”
其实说到底无非两个选项。
要么跟随铁龙城,抵御晋国下一步动作;要么与王诩并肩作战,与天魔展开厮杀。
“还是跟着铁帅行动吧,小诩那边我帮不上什么忙。”王烈咧了咧嘴,看似胡乱地做出了选择。
其实这是他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如果一线溃败,至少兄弟二人能活下来一个,但是这句话他不能明说。
燕帝听了这句话,饱含深意地看了他一眼。
“什么时候走,你也想好了?”
“父皇什么时候好了,儿臣什么时候再出发...”
“朕已经好了。”燕帝打断了他的话。
“今晚就留在宫内吃一顿饭,算是为你壮行,到了铁龙城那里,你要多跟他学习,不要冲动冒进,像这次朝堂发生的事情这样处理就很好。”
......
“阁主,燕国皇宫的线断了。”
“知道了。”陆机头也没抬,手下口中的这条线是燕帝身边的一个内侍,这个内侍的地位不上不下却是近臣,只有燕帝有权处理。
如果燕帝没有思考到这一层,他才真的要开始怀疑燕帝的水平。
如今既然线断了,看来燕帝已经苏醒,重新掌控了朝政。
这个信息也很关键。
比如证明了燕帝的理智没有消失。
看,在他陆机的手里,哪怕这根线绷断也能传递信息。
所以现在陆机的心情反倒不错,只见他从桌下摸出一盒糕点,郑重地放到了桌上。
说来也怪,这盒糕点一拿上来就满屋飘香,令屋外的鸟叫声一时间也随之此起彼伏。
“派人给王诩送过去,同时通知凌清秋,让她亲手将这些美味送到王诩的嘴里,不要让王诩起疑心。”
“如果她不同意怎么办?”
“她会同意的,因为她不敢让王诩知道她在替我做事,否则断无生路。不仅如此,你还要告诉她,此事完成我与她日后两不相欠。”
陆机笃定道:“这个女人为了偿还我的救命之恩曾经立下天道誓言,一面是违背誓言被天道镇压而死,一面是两不相欠恢复自由身,你觉得仅仅是给王诩这样一个陌生人递上一块糕点这样轻松的选择她能抵抗吗?”
“说到这里,本座再加上一张纸条,减轻一下她的道德感,这样她就没理由想不通了。”
“糕点无毒,请君享用。”陆机提笔写道。
“这么说她会信吗?”手下不解道。
“知道么?每个人的世界里,他们都是作为主角作为好人出现的,因此他们很难承受道德有缺的巨大压力,往往尽可能地追求着问心无愧。”
陆机笑了笑,云淡风轻。
“不过让他们做坏事也很简单,只需要给他们一个看起来有些合理的理由,那么在外界推波助澜下他们就会选择用这个理由来自己说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