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南大草原,居延海边。
一个越发开始显得沉稳的身影在湖边伫立这,远远看去,已经隐隐有王者之风,颇有气势。鱼筐远远的看着这个背影,脑海里想起了秦风对也先的评价:“假以时日,必成中原大害,若时机得当,最好一并除之!”
鱼筐心中有些纠结,自己是没有了争雄之心想要归隐中原了,可曾经无比强大的故国真的就要这么没落了么?他不希望两族再爆发大规模的战争,但也不希望草原各部和自己的民族就此一蹶不振,渐渐消亡。
这是一个有些矛盾的问题,鱼筐也知道短时间内,草原各部是不会停止侵扰大明边界的,而大明也不会容忍自己的外部一直有一个强大的威胁,所以必须要有一个合理的平衡点,这很难做到,所以就只能是看着草原各部最后逐渐消亡。
但鱼筐思考了很久,还是说服自己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毕竟,他是草原的王子,他原本想要的,是两族的和平相处,所以,他也希望草原能出现一个既能让族人自保,又不好战没有侵占中原野心的人。
可这样的人那里去找?鱼筐也想过自己担起这样的责任,但仔细分析了自身的优劣,还是觉得自己没有这个能力,自己甚至连将草原各部团结起来的能力都没有,若是自己真的成为新的大汗,很可能又会让草原陷入内战纷争,加速消亡。
这想法曾一度让鱼筐很是痛苦,想来想去,最后,鱼筐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也先身上,或许,自己可以用自己的思想影响也先,让他接受草原民族就该在草原生活的理念,最终成为草原未来的希望。
所以,鱼筐约了也先在这里单独见面,可是,面对这个越来越英气勃发也越来越霸气外露的年轻王子,自己真的能影响他甚至说服他么?想到这里,鱼筐不禁摇摇头,不努力一下,又怎知结果?轻叹一声,举步向也先走去。
鱼筐来到也先身边站定,顺着也先的目光,看着眼前广阔的湖水,悠闲的天鹅,微微随风摆动的芦苇,鱼筐微微笑道:“没想到也先王子也喜欢这样恬淡的景致。”也先没有回头,仍然目不转睛的盯着前方,悠悠说道:“乌尔汗王子难道没有看见芦苇丛里埋伏了许久的草原狼么?”
鱼筐一怔,仔细看去,可目光搜索了半天,却并有没有看见什么。刚要发问,却忽然看见一只靠近芦苇的天鹅猛的被一只埋伏已久的草原狼一口咬住,挣扎扑打间,就被已经浑身湿透的草原狼叼走了,周围的天鹅立刻惊起一片,哀鸣纷纷。
鱼筐不禁在心中暗叹也先非凡的观察力,不但在芦苇丛里看到了草原狼的身影,还看出了这头狼已经埋伏了很久,因为只有埋伏了很久的狼身上才会被露水浸透了,鱼筐不禁由衷的赞叹道:“也先王子好眼力啊!”
也先这才转头看看鱼筐笑笑说道:“也要多谢乌尔汗王子选的好地方,才能让我看见这样精彩绝伦的狩猎。”鱼筐无奈的摇头苦笑道:“还是不要叫我王子了,我现在只是秦先生的弟子,一个无名小卒而已。”
也先定定的看着鱼筐说道:“可你就是乌尔汗王子,是萨穆尔长公主的儿子,是北元皇帝世系里仅存的最后一个直系血缘王子,不管是阿岱还是鞑靼大汗都没有你的血统纯正,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在除掉额色库以后,你也是最适合接替草原大汗位置的人,所以请你还是先说说实话吧,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鱼筐淡然说道:“我早就说过了,我不想争什么大汗之位,我只想将母亲接走,一起过些平淡的日子就好。”也先嘴角一撇,一脸不信的说道:“如若事成之后,以你的身份和功绩将是大汗位置最有利的承袭者,就算你自己不争,也会被有心人扶持上位,敢问这世上有谁会对这样的权力不在乎的?”
鱼筐凄然一笑道:“如果你也经历过生死,经历过几乎所有亲人一夜之间惨死,经历过大起大落,大悲大喜,大得大失之后,也许,你就明白我为什么这么选择了。可你也要明白,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真的不是这么好呆的。”
也先哈哈一笑:“乌尔汗王子说的言不由衷啊,一个还没有站到过那个高处的人,有什么资格说高处不胜寒?没有得到过那至高无上的权力的人,又有什么资格说好或不好?乌尔汗王子今天约我来,难道就是想劝我放弃?”
鱼筐微微一笑,他知道两人的思想是不可能这么快达成一致的,有些事情,还是得慢慢来,于是转换话题道:“我也知道也先王子有着宏图大志,我从未想过要争什么,也没想过让先王子放弃什么,今日约也先王子来,也只是想和你说说心里话。”
也先却却并不买账,微微晒笑着摇摇头,看着水面悠悠说道:“在我游历中原之前,我心里想的只是如何将瓦剌壮大,最好能再次重新统一草原,可去了中原游历那一年之后,我的心,却不一样了。”
鱼筐点点头:“那倒是,我在中原生活了这十多年,去的地方也不少,感触应该不比也先王子少,可这毕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草原人不会喜欢那样拘束的生活,而中原百姓也害怕四处漂泊的日子,所以,各自安好,其实才是最好的。”
也先却似乎没有听到一般,忽然转向鱼筐问道:“乌尔汗王子少居高位,经历了人生最难的生死,荣辱,得失三关之后,心志,意志,眼界,胸怀都比一般人更加开阔,内心也更加强大,就如当年的成吉思汗历经种种苦难而爆发一般,更应该去追寻那至高无上的权力才对,你怎么会反而什么都不要了?你要我如何相信?”
鱼筐微微皱眉,有些烦闷,或许自己想改变也先真的是有些妄想了,也先一直在用他的想法猜测自己的心理,这样存着绝对怀疑的态度,如何能彼此敞开心扉的说心里话,又怎么能将自己的所思所想说的清楚呢?
鱼筐没有急着回答,稍微想了想,看了看远方广阔的草原和翩翩翱翔的天鹅,才悠悠说道:“我们都是大草原的子孙,我们的祖先,有代表着进取之心的苍狼,也有代表着生命之源的白鹿,我知道你要做的是一统草原的苍狼,而我要做的,却是为族人寻求生存之道的白鹿。”
也先微微皱起眉头,疑惑的看着鱼筐:“你真的对这至高无上的权力不感兴趣?还是想试图提前收服于我,想让瓦剌各部支持你?若是这样,乌尔汗王子直说便是,我觉得不管是我还是父汗,都会选择先暂时支持你的。”
听得也先这么说,鱼筐很是开心,至少也先愿意说实话了,只是暂时支持自己,那就是告诉自己也只能做傀儡而已,鱼筐笑笑,微微摇摇头道:“多谢也先王子的坦诚,可我所说的也的确是实话,你就在这大草原追寻你的梦想,我回中原为我们的族人寻求生活得更好的可能,你能得到你想要的权力,我也可以得到我想要的荣耀。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也先还是有些不信的说道:“乌尔汗王子真是这般高尚的?真要做舍弃自己的一切只为了我们草原族人谋福利的圣人?这可殊为不易啊,更何况,还很有可能不被族人理解,只会当你是草原的叛徒,你真愿意如此?”
鱼筐无所谓的笑笑:“这就是我们所要追求的东西在本质上的区别,我也不是说我有多么高尚,我只是想说,并不是每个人都会选择追求权力,秦先生不是,我也不是,因为这世上还有些东西,是比权力更难得到的,你若还是怀疑我的话,那我们再谈下去也就没有意义了。”
也先还是有些疑惑的盯着鱼筐,但眼神明显的柔和了许多,微微点头道:“现在我也算明白了,为什么我看见你从不会觉得危险,反而有一种安全感,我对与潜在的危险有着天生的敏感,在这居延海大汗庭里每一个人给我的感觉都是危险的,包括萨穆尔长公主和木雪公主,可唯独你给我的是完全安全的感觉,这也曾经一度让我很困惑。”
鱼筐笑笑:“我本就不想争什么,也不想害谁,包括额色库,如果不是他严重的威胁到了两族的安危,其实我都已经没那么恨他了,可如今,他很可能将我们的族人带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我就只能趁势复仇了。”
也先不解的问道:“为什么?你为什么就一定认为额色库这样做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当年成吉思汗不也挥军南下,最后经过三代人的努力占领了中原么?怎么如今额色库要做同样的事,你就认为他会毁了草原?”
鱼筐长叹一声道:“且不说我们大草原和明廷再次举国大战会导致生灵涂炭,就说现在的大明可不是当年积弱难返的南宋,若真如额色库所计划举各部全力南下,最后就算胜了,也必是惨胜,然后就一边要面对中原汉人绵绵不绝的反抗,另一边立刻还要面对帖木儿帝国、察合台汗国、以及周边各国的入侵,最后很可能被吞并消亡;当然,若草原各部南下的联军最终被明廷打败,那这一次很可能就是直接被明廷亡族灭种了!”
也先一直在静听沉思,也在心中重新评估了自己先前的判断,最后不得不点点头道:“乌尔汗王子说的对,如今明廷的实力并不弱,就算明廷真的发生内乱,陷入危机,可我们出兵中原,就很可能让他们重新团结一致对付我们,而我们刚刚结束一盘散沙的局面,确实没有实力和明廷长久的消耗对峙,一旦战况不利,很可能是我们下发生内乱。所以,我们起码还要在大一统的局面下休养生息十年甚至二十年才能让大草原立于不败之地!”
鱼筐心中一惊,也先的确眼光更为长远,心机也更为深沉,也许,真的是草原保持平衡的希望?于是点头说道:“你说的对,所以,不管为了草原还是为了自己,我们都必须先除掉额色库!阻止他这疯狂的计划。”
也先皱起了眉头,一时陷入了沉思,良久才缓缓说道:“你们要我办的事,我都一一做到了,我已经充分的表现了我的诚意,你们,是不是也该告诉我你们真正的计划到底是什么了?”鱼筐点头道:“也先王子说的是,可我刚才已经说了,我们的计划很简单,就是召集各部共同推翻额色库,当然我们也会在适当的时机杀死他,让大草原换个大汗。”
也先自然明白事情没这么简单,但现在既然目标一致,也就懒得深究了,当下点头说道:“既如此,说说吧,下一步,还要我做些什么?”鱼筐微微摇头道:“不急,我今天是作为草原人的身份来见你,我刚才也说了,我要为族人寻求更好的生存之道,所以,我要问你,你是要获得眼前的利益,还是大草原长久的兴盛?”
也先玩味的一笑:“自然是后者,眼前的利益很快就会失去,大草原长久的兴盛,才是我真正想要的,否则,我就算得到一个贫弱不堪的大草原又有什么意思?”鱼筐也没想到也先的转变这么快,不禁心中暗自赞叹,这真是一个极度自负而又果决的男人,确实有着狼一样的性格。
鱼筐行草原道:“那我先代草原族人多谢也先王子。”也先也点点头笑笑说道:“现在我有些相信你的话了,在别人,或许还有这样或那样的目的,可对于你我,其实就是这样的简单。”鱼筐点头道:“那你下一步要做的,就去找阿鲁台和阿岱表达自己的不争之心结好于他们。”
也先不解的问道:“为什么?”鱼筐眼神深沉的说道:“额色库一死,不管谁坐上草原大汗的位置,都会成为众矢之的,任何小的错失和不公都会遭致怨恨和反抗,所以,你必须要隐忍,积蓄和团结更多力量,等待时机!不要去争眼前这一时。”
也先一怔,沉思良久,突然躬身行大礼道:“乌尔汗王子一语道破天机!我真的还是太年轻,父汗的目光短浅了些,居然想立刻争这大汉之位,你说的对,必须要让别人先去承受众怒,我们也可以轻易的与其他力量结成同盟。”
鱼筐欣慰的点点头,扶起这个一点就通的睿智青年,诚恳的说道:“所以,你待会儿就可以先找阿鲁台,向他示弱结好,并争取获得最大的利益,他和额色库的矛盾是最深的,就让他来出这个头,至于后面是他自己做大汗还是扶持别人做大汗,你们都全力支持就是!”
也先眼中精光闪现,激动的说道:“好,然后将能所有的矛盾指向他们,也可以将所有的怨恨和不满收集起来,一旦时机成熟,就将他一举推翻,而那时的我们,已经不必再承受众怒,反而会是人心所向,凝聚草原各部就容易多了。”
鱼筐呵呵一笑道:“看来我没有看错,也先王子当真是草原未来的希望啊!”也先再次躬身施礼道:“乌尔汗王子,我现在完全相信你就是我们大草原的白鹿,你要追求的东西,也是我无法企及的,希望你真的能为我们族人找到一条更好的生存之道,也请接受我最崇高的敬意!”
鱼筐连忙回礼,两人相视一笑,找了个地方坐下,详细的讨论了接下来的每一步细节步骤,一个时辰之后,两人施礼告辞分开,而大草原和大明的未来,就这样被这两个草原最出色的年轻王子决定了。
不知道料事无差的几位大人是否算到了鱼筐毕竟是草原人,毕竟是从出生就不断接受着复兴大元帝国的思想,从小就不断被告知自己身上担负着国家和族人兴衰责任,不管遭遇什么样的变故,也不管身份怎么改变,都不会忘记这份责任。
于是,鱼筐在完成几位大人的指示的同时,也顺便尽了一个草原王子的责任,做了一回也先的灯塔,给也先指明了未来二十年要走的振兴草原之路。
这一方针帮助也先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并一步步的走到了草原权力的至高点,却酿成了二十年后的两族举国大战,双方死伤达百万人口,也先也被权力的欲望侵蚀而逐渐从一代霸主变成了一个残暴的恶魔,不知那时的鱼筐又会不会后悔今天所作的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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